第74章 憔悴春柳,幽恨黃土中

宇文貴妃捧了茶盞,牙關碰著盞沿,格格地輕響。

她喝了兩口,勉強笑了笑,「不怕我陷害你了?」

可淺媚低頭撫著腰間荷包,慢慢道:「我相信……如果你還是當年那個容容,你不會害我。」

她心高氣傲,卻為一點執念讓自己低到塵埃,不惜女兒家的名聲做出為人不齒的「淫奔」之舉,連可淺媚都不曉得該說她是太純,還是太蠢。

宇文貴妃倚在榻上閉著眼養精神,卻問她:「你也認為,皇上喜歡過我?」

可淺媚嘆道:「皇上喜歡過容容,只是後來放棄了。」

宇文貴妃悵然,「我曾想過,如果我們在知曉彼此身份前能多相處幾日,也許他便不至於連試一試都不肯便選擇了放棄。」

可淺媚不答,卻忽然想起,唐天霄不僅喜歡過南雅意和寧清嫵,甚至還喜歡過很長一段時間。

但那又有什麼區別?

若與江山社稷相權衡,他一樣選擇了放棄。

那麼,她呢?

如果有一天,她和他的江山社稷有了衝突,會不會也成為在猶豫和痛苦中放棄的那個?

她忽然有點透不過氣,胸口悶悶地疼,忙低下頭,不想讓宇文貴妃看到自己的惶恐。

宇文貴妃卻沒去留意她的神情,只是嘆道:「聽說我落胎,是因為吃了有毒的血燕。其實我心裡清楚得很,那毒血燕與杜賢妃無關,與你無關,甚至……與沈皇后也沒關係。」

可淺媚怔了怔,反問:「與沈皇后也沒關係?你確定?」

宇文貴妃的口吻平淡如水,涼涼地流過:「她是想害我的孩子,曾派人在我喝的葯中做手腳。可沈家勢大,我們宇文家也不至於任人宰割。派來的小內侍被抓了個正著。我沒鬧大,只告訴了皇上。皇上令人割了他舌頭放走,不久後便聽說這人淹死在熹慶宮後面那口井裡了。」

「哦,皇上待皇后,果然寬宏大量呢!」

「血燕雖然珍貴,我宮裡卻不缺。你和皇后送過來的血燕,其實我都沒服用過。我所用的補藥,都是父親秘密派人送過來的。」

可淺媚苦笑:「不是說,宮中出入物品,連一針一線都有記錄么?貴妃娘娘的娘家,的確手眼通天。」

「手眼通天……」

宇文貴妃自嘲,闔著的眼睫顫動著濕意,「或許,便是這手眼通天害了我,害了孩子吧?偏是父親送進來的血燕里摻了毒。」

可淺媚輕聲道:「定北王爺當然不會害你。既是秘密送進來的,只怕連沈皇后也未必知道吧?」

宇文貴妃的淚水終於溢出,聲音卻是平靜:「我倒寧願是她害了我,或者是你或其他什麼人害了我。至少我活著,多少還有點指望。」

可淺媚頓住了呼吸,喉嗓間似被什麼拉直了,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

她記起了她在大理寺獄中半醒不醒時和唐天霄的對話。

她說:「等那隻公雞下了蛋或者你的容容生了小天霄,你的天下還是有一半屬於他們!」

而他冷笑:「生?她們生得出嗎?」

他的身體顯然再強健不過,下等宮婢生出的一子二女,以及病弱的宇文貴妃能懷上孕便是明證。

可謝德妃、杜賢妃等入宮四五年,竟然一無所出。

沈皇后在入宮第二年雖曾懷上,可兩個月上便因摔了一跤小產,為此二十餘位宮人受杖責,甚至有兩人被杖殺。

這以後,她的肚子再也不曾有過動靜。

宇文貴妃拿雙手揉了揉眼睛,睜開時便看不到淚水,只是眼圈通紅,眸光浮泛。

她繼續道:「他是天子,真龍天子,他有他的不測龍威,其實我早該看穿的。可是妹妹呀,你說可笑不可笑?我多少次勸自己,他不肯對我用心,我也該留幾分餘地;可越勸自己,越是情難自禁。不怕你笑話,剛入宮時他常來伴我,我還能睡著幾個囫圇覺,後來……若他不來,我幾乎沒有一夜做夢不是他……竟像是瘋魔了心,給困在了一個怪圈裡,越想跳出來,卻困得越來越緊……除非死去,再不能解脫的。」

可淺媚沉默,然後安慰道:「他每次來,你該告訴他你的心意才是。其實他心腸甚軟,別人待他的好,他便是嘴上不說,心裡也會記得牢牢的。否則……當年的康侯和寧清嫵,也不可能從天羅地網中安然逃去。」

「我曉得他心腸甚軟。」

宇文貴妃黯然一笑,「若是換一個靈秀些的普通宮女這般真心實意待他,他便是不喜歡,也一定會善待她。可我是定北王的女兒。我告訴得再多,他會先疑惑我到底是真情,還是假意。便是猜到我的確真心待他,也會因心底防範寧可錯認為假意。大周屢受危困,他自己也多少次被重臣逼到險境,把江山社稷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絕計不肯拿來冒險。」

「你若這樣想著,只怕這病難好了。」

可淺媚見她氣色愈差,便想走出去叫人,「姐姐很不舒服么?我去叫太醫。」

「且慢。」

宇文貴妃攔阻,卻笑道,「呵,你居然又叫我姐姐了!倒也見得我這半日沒有白說。」

可淺媚抿了抿唇,嘆道:「自是沒白說。我原以為我下半輩子都會這般快快活活過下去,給姐姐說的很想把皇上拖到山裡或湖裡去住著,從此再不理什麼江山什麼權勢的好。姐姐,不是我勸你,喜歡一個人糾結到這般地步,還不如不喜歡的好。」

「喜歡一個人糾結到這般地步,還不如不喜歡的好……哎,我何嘗不知,可惜,晚了!」

宇文貴妃宛若呻|吟般嘆息一聲,說道:「我還有一件事想求妹妹答應,不知妹妹肯不肯幫忙。」

可淺媚不覺走近她,低聲道:「你說。」

她從枕下取了一隻細長的錦盒來,放到她的手上,悵然嘆道:「沈皇后生辰過後,請幫我把這個交給皇上吧!」

可淺媚接過,打開看了一眼,忙又合上,問道:「你為什麼不親自交給他?」

「妹妹幫交給他更合適。」

可淺媚不解,卻道:「好吧,既然你叫我妹妹,我便幫這個忙。」

她收好錦盒,轉身欲往外走,抬眼看著門前那串流光溢彩寶光盈盈的珠簾,覺得它們緩緩垂落之際,像極了從春到夏、從夏到冬怎麼也流不幹的淚珠。

她猶豫了片刻,低了眉眼又道:「我也不是在幫你的忙,只是唇亡齒寒而已。也許有一天,我的下場比你還慘呢!我也喜歡他,喜歡極了!」

她去見宇文貴妃的事自是瞞不過唐天霄。

傍晚他匆匆趕來,一邊解了衣服喝小娜奉上的涼茶,一邊問道:「你怎麼去明漪宮了?」

可淺媚趴在竹榻上出神,聞言懶洋洋地舒展著手腳,說道:「我便去不得明漪宮嗎?」

唐天霄笑道:「你當然去得。不過朕就想著,你並不喜歡容容,容容瞧來也未必便喜歡你,哪來那麼多的私房話可以說的?」

可淺媚打量著他,想從他眼底看到當年「肖霄」對宇文貴妃的誠摯多情,卻只看到了他瞳仁里明鏡似的映出自己的身影。

但她終究能確認,他待宇文貴妃,還是有些不同的。

至少,即便當了她的面,他也常毫不避諱地稱呼宇文貴妃的小名。

不是她的閨名「靜容」,而是比閨名更親昵的「容容」。

見可淺媚沉默,他走過去,拍著她的肩膀問:「怎麼了?莫不是她和你說了朕什麼?」

可淺媚笑了笑,「也沒說什麼,就跟我講了肖霄和容容的故事。」

唐天霄一怔忡,隨即轉過頭,淡淡道:「哦,以前荒唐了些,常化名肖霄在外面行走。肖霄的故事不少,真真假假,連朕自己都記不清了。」

可淺媚便追問:「哦,認識過很多個容容?」

「這世上除了男人,便是女人。認識很多個容容不奇怪吧?」

「那……皇上也喜歡過很多個容容嗎?」

「有很多個容容喜歡朕。」

可淺媚便蹙了眉,別過臉去不睬他。

唐天霄瞥眼見小娜、香兒等尚在屋中侍奉,面上便有些下不來,咳了一聲,示意她們出去了,方才過去拉起她,扯到自己懷裡,嘆道:「你越發任性了。好罷……她說什麼我都認了,便是認定我負心薄倖,也由得她。自古動情容易守情難,何況……是帝王之情。天時地利人和一個都不佔時,我連動情都不敢。」

他的聲音沉鬱下去,聽來頗是疲倦。

可淺媚不覺抬眸,與他四目相對。

他的眸光清亮熱切,並不見有多少的孤寂,正深深地望向她,像要將她所有隱藏的不曾隱藏的心思俱一眼看穿。

她便問:「除了長得像你求之不得輾轉反側的清嫵姐姐,其實我也不佔任何天時地利人和。假如我沒有改變心意,便為惑亂你大周朝政而來,你也會喜歡我嗎?」

唐天霄眉眼一跳,手指緩緩撫向她纖細白膩的脖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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