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燈蛾驚火,堪嘆未了人

「淺媚,淺媚!醒醒,快醒醒!」

她睜開眼,眼前昏黑了好一會兒,才看清唐天霄那張放大的臉。

他正喚著她的名字急急地晃著她。

她的身體被他抱在懷裡,雙手被他抓緊了貼在胸前無法再揮動,但自由的雙腳正以凌亂的節奏快速地拍著床板。

「淺媚!」

他再喚她。

她終於安靜下來,黑眼睛迷茫地轉來轉去,好容易匯聚了神采,立刻無力地在他臂腕間癱軟下來。

「什麼破夢!」

她低低地罵,頭歪向唐天霄前胸,額前儘是漉漉的汗水。

唐天霄鬆了口氣,放開她的手腕,拿袖子給她擦臉上的汗珠,又把她潑墨般的烏髮掠到腦後,柔軟地順了他臂腕淌落。

「做噩夢了?」

他揉揉鼻尖嘆氣,「你這丫頭做起夢來也忒誇張!」

可淺媚苦著臉,驚魂未定地拍拍胸,無奈地咂咂嘴說道:「哎,我也快給嚇死了!」

「沒事,夢而已。我去倒杯水給你。」

「嗯。」

可淺媚窩在他懷裡,綿綿地答。

她難得表現得這麼柔弱,讓唐天霄又是憐惜,又是好笑。

外面雖有貼身的侍女值守,他也不喜有人在這時候走進屬於他倆的空間,遂自己起身找到渥著的茶水,摸摸尚有一絲溫意,便拿到床榻前,滿滿倒了一盞茶水來,把她扶起,看她一氣喝光了,問道:「怎樣了?要不要再喝些?」

可淺媚搖頭,道:「舒服多了。就是頭還疼。」

唐天霄便丟開茶盞,依然將她抱在懷裡,拿指尖為她揉著太陽穴。

她的呼吸漸漸均勻,驚嚇里泛出的潮|紅慢慢褪去,依然是吹彈得破的如雪肌膚。

他便問她:「什麼夢呢?嚇成這樣。」

可淺媚蹙眉,鬱悶道:「想不起來,就覺得好像四面都是牆,壓得我透不過氣……哎,還火熱火熱的,燙得我只想尖叫,偏偏叫不出聲來。」

唐天霄的神情忽然詭異起來。

他深婉含蓄地說道:「淺媚,你確定……你做的不是春夢嗎?」

揉在她太陽穴上的手不知不覺轉移到了別處。

可淺媚張了張嘴,沒能說話。

她發現這男人的一雙鳳目雖然瀟洒俊逸,明若秋潭,不過細看去……總似透著股狡猾淫|盪的味兒。

正所謂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她不幸靠得近了些,於是被褻玩的就成了她。

第二天,唐天霄眼角出現一大塊瘀青,可淺媚不解。

據唐天霄回憶,可淺媚夢裡似瘋了一般亂捶亂踢,本來只是捶在了他的胸前和臂膀上,他被驚醒後就著昏暗的燭光查看時,被她一拳打在眼睛上,有好一會兒只能以獨眼龍的姿態安撫沉醉在春夢裡不肯醒來的死丫頭。

據臣工們回憶,周帝金口玉言,親自確認是因操勞國事過度,出門時一頭撞在了門框上,害得宮中內侍大總管領了大匠細細查看每處宮門,看看能不能修繕拓寬,或用軟木軟皮包個邊什麼的……

據守在門外的宮人們回憶,這晚帝妃二人戰況激烈,聲震遐邇,床板差點沒給踢騰得四分五裂。

可憐淑妃娘娘雖練過幾天武藝,到底是個女孩兒,那樣纖纖小小的身板兒,怎麼也抵擋不住年輕帝王萬夫不擋之勇,承應半宿之後終於忍受不住大哭大叫起來……

應和宮人們傳聞的,是倒在床邊的茶壺和茶盞。

茶壺的用途尚可想像,不曉得那位萬乘之尊拿了茶盞做什麼來著,果然君心似海,其幽新雋妙,遠非碌碌常人所能揣度……

宣太后聞得風傳,嗟嘆一番,只令人去問唐天霄,宮中眾妃嬪有無喜訊傳來,可慰老母親殷殷盼孫之心。

熹慶宮裡另有戰況,卻是皇后娘娘不知因何時大動雷霆之怒,把為她梳頭的宮女打了個半死;許久之後才有隱隱謠傳,說與一根白髮有關。

她本比唐天霄年長一歲,需得統領後宮,又不比唐天霄瀟洒度日,倜儻不羈,事無巨靡均喜恭親而為,故而終日濃御鉛華,盛妝以待,勞心勞力之餘,看來竟比唐天霄年長了五六歲不止,更加無法和十六七歲的可淺媚相比。

明漪宮宇文貴妃自小產後一直纏綿病榻,唐天霄命太醫一日數次診治著。

她久病不宜侍寢,又沒了孩子羈絆帝王之心,唐天霄便極少再踏足明漪宮。

她卻是隔了數日才聽著這些話,居然派人送了三益丹、相思散等壯陽補氣之葯給唐天霄。

莫不是她嫌唐天霄還不夠厲害,想他再強悍些,好把淑妃娘娘活活虐死嗎?

這滿宮裡行事出人意表肆無忌憚的,除了可淺媚,就數這位脾氣古怪的宇文貴妃了。

接到宇文貴妃特殊「禮物」的當日下午,唐天霄在御書房秘密傳召一直為她診治著的兩名太醫詢問病情。

太醫答道:「根據太醫院存檔筆錄,貴妃娘娘小產後氣血兩虛,甚是孱弱,但經了這兩個月的調養,已經略有好轉。」

唐天霄微闔鳳眸,淡淡道:「朕想知道的不是這個。」

殿內一時沉寂,只余兩名太醫沉重的呼吸和唐天霄指骨不急不緩敲在案上的篤篤聲。

連在大門處守望的靳七都已屏住呼吸。

許久,太醫伏地,低低回道:「貴妃娘娘氣鬱脾弱,血瘀痰結,癆疾已成。雖華佗再世,只怕已無力回天。」

唐天霄敲動的手指頓住了。

殿外,日淡芭蕉卷,彩蝶自在飛;

殿內,疏風潛透,金獸爐內一線幽香,清絕冷徹,直透肺腑。

他輕輕問道:「還能撐多久?」

「也只有三兩個月了吧?若以大補之葯調理,也許能撐個半年左右,但冬天是絕對逃不過了!」

「如果下之以大泄之葯呢?」

太醫打了個寒噤,相視一眼,小心答道:「如此……頂多不過十天半個月吧?」

「十天半個月……」唐天霄臆嘆,聲音愈發低沉,「算了,由她去吧!」

太醫領命,悄無聲息退下。

靳七躡手躡腳走回他身後,靜默不語。

高而闊的殿宇,在他冷沉的目光下,漸如川澤般深邃莫測,仿若隨時有風雷迭起。

一跬步一驚心,一轉眸一動魄。

雖然靳七不再在門前守衛,但能在帝王身畔侍奉應答的宮人,無不長著顆玲瓏七竅比干心,居然辨識得出隱約散開的森然氣勢,一時竟無人敢踏近這書房半步。

可這時,偏偏有只不知好歹的蝴蝶撲展著翅翼翩然而入。

是只黑底彩蝶,翼如七彩錦緞,舞如媚曼驚鴻,碩大艷麗,解語花般直撲人懷。

唐天霄撿過筆筒里的象牙書籤,不過輕輕一揮,那蝶便直直地落了下去,美麗的翅翼無力地撲簌兩下,便慢慢地將翅膀張開,如一朵最盛時採擷下的鮮花,以一個至死優美的姿態,零落在冰冷的金磚之上。

唐天霄輕嘆道:「外面自在過著,不是蠻好的?何苦又摻這裡頭來送死?」

他撐著額,神色頗見感傷,靳七立於身後,再不敢答話。

沒有宮女上前侍香,香爐里的清冽幽香便漸漸散了,殿外天然草木氣息慢慢溢進來,隱有陽光耀出的微烈暖意。

唐天霄終於略略放開心懷,振足了下精神,說道:「叫人和淺媚說一聲,今晚朕有事兒,不過去了。讓她不用等朕,早點兒歇息。」

頓了一頓,又道:「近日她似睡得不太踏實,叫警省些的侍女進屋裡伴著她睡。如果魘上了,記得及時叫醒她。」

靳七忙應了,笑道:「只怕是太醫那葯有點用了。」

唐天霄點頭,又皺眉道:「其實還不如記不起來的好。既然她那一族都死光了,便是想起昔日父母家人一家和樂之事,也不過平添傷感而已。朕不該多這個事兒。若她想著想著覺得不快活了,朕只怕也快活不了。」

而且,天知道她會不會什麼時候又一拳砸來,把他另一隻眼睛也砸得烏青。

他摸了摸尚有些青紫的眼角,嘆氣。

靳七領命,正要出去找人傳話時,唐天霄叫住他。

出了會兒神,他道:「你親自走一趟,令吳太監照舊密報宇文啟,便說貴妃身體漸好,皇上甚是眷顧,請他放心罷!」

靳七退下,他默然良久,飽蘸濃墨,落筆,是力透紙背的一首偈子。

「已覺夢中夢,還同身外身。堪嘆余兼爾,俱為未了人。」

年輕的帝王從不修禪。

堪得破人之性,堪不破人之情。

未了人,終需了;未了事,亦當了。

幸好,他從未歷過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的窘境。

一切,都將在把握之中。

能讓他失措的,不過一個可淺媚而已。

其他人么……

淡然而笑,他把御筆輕捏,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