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亂草昏鴉,連鬟並暖處

這是自唐天霄到來之後她第一次直接和他說話。

她的聲音已經慘叫到嘶啞,卻字字清晰凌厲;凝望向他的眸子在紅腫臟污的臉上更顯得烏黑動人,卻是水氣迷濛。

那樣的重刑之下,她雖是凄厲慘叫,可始終未落一滴眼淚。

但唐天霄親自踩向她的手時,她哭得像個孩子;

現在她親口責他不肯相護時,她又是抿緊唇淚光點點。

唐天霄也正望著她,冷沉的面孔上沒有一點表情,連脊背都似僵硬,偶人般沉默地坐著,再不答話。

三寸長的鋼針,扎入了她的指甲縫間,然後施刑人捻起圓柄,一點一點不緊不慢地往裡旋著……

可淺媚疼得在地上翻滾著,掙扎著,啞了的聲線終於不再尖銳,大刀斫過樹皮般悶悶的,卻已轉作了痛不可耐的沙啞痛哭。

悲切,憤怒,失望,不屑……

許多種感情的交集,也許有的人聽不出,但和她山盟海誓過的人,會聽不出嗎?

突爾察如困獸般開始就一直嚎叫著的,嗓子也已嘶啞得不堪,只是被幾人奮力壓緊在青磚牆上,再也不得動彈。

跟著宇文貴妃的兩個侍女膽子小些,不敢看可淺媚受刑,其中一人偶爾瞥向突爾察,忽然發出一聲驚叫。

眾人一怔,順著她眼光看時,他未流淚,卻是目眥盡裂,竟然慢慢地滾下兩滴鮮血。

見唐天霄也望向他,突爾察忽然不掙扎了,他站定了,用很慢的語速,說了好幾句話。

正在酷刑下煎熬的可淺媚恍惚聽到兩句,驀地轉過頭,睜大眼盯向他,已滿是驚恐。

突爾察再望向她一眼,忽然一側身,在眾人的驚呼聲中,狠狠撞向了堅硬的牆壁。

重重的「咚」的一聲,將可淺媚的慘叫硬生生堵了回去,連手上的劇痛都覺不出了。

唐天霄驚得站起身時,突爾察已經無聲無息地順著牆壁滑落下來。

他扎手紮腳地仰面倒在地上,怒目圓睜,大汪稠厚的鮮血在他頭部汩汩溢出,慢慢在地面上汪洋開來。

「突爾察!」

可淺媚獃獃地望著他,忽然叫著他的名字,左右肘連著出擊,硬生生撞開有點懵的行刑者,飛快地撲向突爾察,其中三根手指上,猶自釘著顫巍巍的鋼針。

眾人都在突如其來的變故中未及回過神,竟然拉她不住,由她衝到突爾察跟前,獃獃地望著他,然後顫著嘴唇,兇悍地瞪向刑躍文,然後是唐天霄。

她的眼底雖滿是淚水,卻似有烈烈火苗在突突跳動。

看著刑躍文時,是刻骨的恨毒;

但對著唐天霄時,更多卻似輕蔑和不屑。

唐天霄極不適應有人用這樣近乎鄙視的眼光看著自己,不覺避開她的目光,問向卓銳:「剛才,突爾察在說什麼?」

卓銳正惋惜地看向突爾察,聞言臉上浮過一絲猶豫,才答道:「他一直在喊他們的公主冤枉。」

唐天霄搖頭道:「不是這句。是他後來向朕說的話。」

「這……」

「說!」

猜著他多半沒什麼好話,可唐天霄還是鐵青著臉追問。

卓銳遲疑著,許久才道:「他說,公主不該信他人擺布,嫁到中原來。」

「還有呢?」

「沒……沒有了……」

唐天霄哼了一聲,忽然發出一長串北赫音節,然後說道:「還有這些,你沒全譯完吧?」

卓銳變了臉色,不敢說話。

誰也不曾想到,看起來事事漫不經心的唐天霄,竟有如此記憶力,竟把突爾察方才所述之話硬是一個音節也不落下地複述下來,儘管他根本不明白那每一個音節都代表著什麼意思。

這時可淺媚忽道:「可燭公主是北赫最美麗最耀眼的雪蓮花,多少少年兒郎競相追逐。他們個個英勇,願意不惜性命守護公主。」

她像一尊美麗的雕塑靜靜地立在燈影之下,黑髮離披,黑眸冷銳地盯著唐天霄,雖是面龐紅腫臟污,卻絲毫不覺醜陋。

她道:「你沒用。你不配。」

刑躍文驚得忙喝道:「大膽!你敢對皇上出言不遜!」

可淺媚哂笑,眸光淡淡流轉,「刑大人多心了!我不過是轉述突爾察的遺言罷了,又豈敢對皇上大不敬呢?皇上高高在上,獨一無二,誰堪匹配?這一生一世,也只有公雞皇后之流有那個福分長長久久侍奉著罷!」

刑躍文明知她語帶嘲諷,話裡有話,到底不明因由,再不敢接話頭了,只是拿眼覷向唐天霄。

唐天霄卻已失態,竟身體一晃,跌坐回椅子上,鐵青的臉色已轉作蒼白,看向可淺媚的眼神極是古怪,竟抿緊薄唇一言不發。

密室中一時靜寂。突爾察早已沒了呼吸,熱血卻還在汩汩冒出,空氣里瀰漫的新鮮溫熱的血腥氣令人憋悶得透不過氣。

這時,一直沉默著的宇文貴妃忽然揚聲問道:「刑大人,這位陳參將,你是從哪裡找來的?」

刑躍文一愕,道:「陳參將是定北王的心腹愛將之一,戍守邊疆已有八年不曾回京。此次因母親大壽,邊疆暫無戰事,才告假回京探親。貴妃娘娘莫非有何疑問?」

宇文貴妃輕笑道:「我自是有疑問。陳參將的確是我父親軍中的,我自小便見過。此人長得倒是和陳參將有幾分相象,只是個子矮胖多了,眉眼也有差別。陳參將回京探親不假,可多半在路上被長得相象的歹人看到了,所以在路上截殺,奪了公文冒充他回京行騙吧?」

陳參將唬得忙跪下磕頭道:「貴妃娘娘,末將的確是陳參將。貴妃入宮之前去靜安寺上香求平安,還是末將護送的呀!」

宇文貴妃眉目不動,淡淡道:「可又胡說了。我身體不大好,可記性還算不錯。我怎麼就不記得定北王府附近有什麼靜安寺?陳參將八年不曾回京,人事早非,只怕連他親生母親都分不出真偽了吧?刑大人也太過大意了,找來的證人,怎不細細查問背景,找了個假冒之人過來?」

刑躍文張口結舌:「這個……這個……微臣一心想剷除邪佞,以清君側……」

「閉嘴!」

宇文貴妃冷叱道,「什麼清君側?古來想清君側的大臣,就不曾有過一個對皇帝或皇權存有敬畏之心!景帝時的七王之亂,就打著誅晁相、清君側的口號,可景帝斬了晁相,可曾阻住七王叛軍攻往京城的步伐?燕高宗也曾清君側,卻是連他侄兒建文帝給一起清了,自己當了皇帝!你們想清君側,到底是何居心?」

刑躍文大驚,忙跪下連連磕頭,「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宇文貴妃不理會他,站起身向唐天霄說道:「皇上,既然連證人都真假莫辯,不如且把此案押後,待證人身份清楚了再說吧!」

唐天霄面色略略緩和,點頭道:「便依貴妃所言。既涉及兩國邦交和相關將士,可令禮部和兵部派員協查。」

刑躍文應諾時,唐天霄已站起身,拂袖向外走去。

經過可淺媚時,她正將自己指尖上悠悠顫動的鋼針舉高,用牙齒咬緊末端的圓木柄,將深入骨肉的針一根根拔出。

她垂著眸,雖不痛楚呻|吟,但每根針帶著一溜鮮血拔出時,她的身體都會因疼痛顫動,鼻翼滿是汗珠。

但他的腳步並未稍作停留,甚至沒有看她一眼。

白得鮮艷的衣衫帶出一陣風拂到她的面頰,有點冷。

宇文貴妃緊隨他離去,待跨過門檻,只聽她低低道:「皇上,把手上的傷包紮下吧!」

可淺媚連忙轉頭時,只是唐天霄正飛快將右手藏到袖子中。

棕黃色的梳子和大團殷紅一閃而逝。

誰也不曉得,也許連他自己都不曉得,他是什麼時候被梳齒扎傷了手。

也許,只是在不經意攥緊梳子的時候。

攥得越緊,傷得越深。

皇帝發了話,這審訊自是進行不下去了。

可淺媚被送到了大理寺的牢獄中,並且是牢獄最深處被單獨分割開的一間。

低而窄,陰暗而潮濕。

側部倒也有個小窗,即便比拳頭大不了多少,也用數根拇指粗的鐵柵澆鑄於牆中。

從小窗往外看去,唯見老樹荒草昏鴉,是連夕陽餘輝也照不到的角落。

她自到了瑞都,所到之處無不蘼麗繁華,連偶經市集,亦見滿街珠翠,繡衣金縷,處處歌舞昇平。

可此處,除了鴉雀不祥的聒噪,便是這裡那裡不時傳出的嘶嚎或呻|吟,宛若人間地獄。

她用手背碰了碰牆邊凌亂鋪著的乾草,卻也是潮潮的,一隻小老鼠被驚動,不緊不慢地沿著牆邊踱到牆角,再往裡一鑽,並看不出有多大的縫隙,卻噗溜便不見了。

乾草給略一翻動,便能看出上面粘連的污物,也不知上一任在這裡呆過多久,說不準是血流得光了,給人橫著抬去了亂葬崗。

她不敢睡上去,拖著沉重的鐐銬一步步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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