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鸞帷鳳枕,記取同心結

可淺媚醒來時已是清晨,而床畔已經空了。

她敲打著酸疼的腰從床上滑下時,才看到唐天霄已經穿戴整齊,負手站在窗前向外眺著碧天輕雲,俊秀的面龐縹緲而安恬。

素常在宮中行走,他只穿著家常的杏黃袍子。

即便行走在鬧市之中,若人們不留意到袖口似隱似現的金線蟠龍,也只會把他當作出身書香門第的貴家公子,風流雅措有餘,沉雄豪宕不足。

其實他不像帝王,更像隨心所欲的江南文士,興至則對月飲酒,情來則攜美花下……那樣逍遙快活的日子,更勝神仙。

便如此刻。

可淺媚只著了羅襪,躡手躡腳地走到他身後,踮起足,雙手蒙上他的眼睛。

他的面龐便在她的掌心下柔軟,她甚至感覺得到他溫柔的笑紋有掌下輕輕揚起。

他反手搭上她柔軟的腰肢,微笑道:「淺媚,你想讓我猜是誰?」

可淺媚壓著嗓子,用輕柔溫軟的聲線慢慢地答:「天霄,我是清嫵。」

唐天霄身體一僵,猛地拍開她的手,轉過身慍怒道:「老是和朕提她,有意思么?」

可淺媚怔了怔,忽然便也怒了,一甩手說道:「和你開玩笑也不許嗎?好,我不提她,有本事你自己心裡也別提她!」

「誰心裡提她了?」

唐天霄氣惱,「闖了一堆的禍還敢和朕置氣!你膽子也太大了!」

可淺媚眼圈便紅了,扁了嘴瞪他,好一會兒才披了衣服,走到梳妝桌前梳發,再也不看他一眼了。

唐天霄的怒氣並沒能維持多久。

等可淺媚披著長發,背過臉去擦眼睛時,他已走過去,坐到她身邊靜默了片刻,取過妝台上的銀梳放到鏡匣中。

可淺媚哽咽著冷笑:「嗯,寧淑妃用過的東西,我自是不配用。」

唐天霄沒有答話,卻從懷中掏出一枚樣式甚是尋常的桃木梳子,捉過她的手,放到她掌心。

可淺媚看著那梳子,只覺十分眼熟,一時卻記不起曾在哪裡看到過。

唐天霄沉靜地望著她,慢慢道:「中原還有個習俗,只怕你不知道。」

「什麼習俗?」

「新婚合衾後的第二天,新娘梳過的梳子都會保留下來。一直到很久很久很久之後,兩個人老了,有一個人先去了,剩下的那位,會把成親時的梳子折作兩半,一半放入棺木,另一半留著,直到剩下的那位也去了,帶了半把梳子和愛人歸葬一處,這梳子,便算是一生完滿了。」

他敘說時聲線很和緩,而可淺媚靜靜地聽著,托著掌心那把梳子,竟似看得痴了。

極平凡的梳子,半圓梳脊刻著流雲的花紋,不過寥寥數筆,倒也簡潔流暢,細看竟有些悠然出塵的味道。

果然是兩人在山中同寢的第二日,她曾用過的那一把。

她的唇動了動,低聲道:「你什麼時候去把這梳子找回來預備留著好哄我的?」

唐天霄輕笑,「我自是早就預備好哄你了,所以當時便藏了起來。不只藏了這個呢!我還留了一件東西哄你。」

可淺媚睜大眼望向他時,他已低下頭,解下腰間素常佩的荷包,遞給她。

「打開看看。」

不過是月白緞面的普通荷包,只是御用之物,做工總是精緻。

光澤幽幽下,綉了連理枝,比翼鳥,翠葉朱翼,極是靈秀雋妙。

可淺媚疑惑地解開荷包,已見著一顆眼熟的瑪瑙珠鑽了出來。

拿指尖拈住,輕輕一拉,竟是一枚同心結。

柔軟黑亮的頭髮所編,樣式很簡單,下端用綴了瑪瑙珠的紅絲帶束住。

她的心口忽然劇烈地跳起來,鼓點般咚咚敲著,堪堪要迸出胸腔。

她一眼能認出瑪瑙絲帶是她那日起床後丟了的那一條,而頭髮呢?

她曾截了一段自己的頭髮,又曾以一記窩心腳的代價,截下了他的一段頭髮。

第二日,瑪瑙絲帶不見了,桌上的她的頭髮,地上的他的頭髮,也一齊不見了。

她受了那記窩心腳,後來又在山上受了重傷,便再沒有去追問頭髮的下落。

如今,卻是整齊精緻的一枚同心結落在掌中。

同心結髮,結髮同心。

他竟悄悄地收拾起來,每日扣在腰間么?

唐天霄微笑道:「這個同心結打得還好看嗎?我以前看人家打過結子,不知多少的花樣,可我只記得這一種,打了十多次,才打成這樣。問靳七,說還挺漂亮的。你說呢?」

「漂……漂亮。」

可淺媚聲音又有點沙啞,彷彿還在哽咽,眼睛亮晶晶的儘是水氣,卻彎彎地向上揚了開去,「我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同心結。」

她說著,已小心把同心結放回荷包里,低頭扣到自己腰間。

唐天霄忙伸手去搶,「喂,那是我的。」

她只一閃,便逃了開去,揚一揚唇角道:「是我的,你剛給我了。」

「我不過給你看一眼而已,什麼時候說給你?」

「你剛說還留了件東西哄我,既是留著哄我的,自然是我的了,對不?」

唐天霄無語,好一會兒才道:「罷了,你收著便收著,別弄丟了。」

可淺媚點頭,「我不會弄丟……大約你才會弄丟吧?你那麼多的妃嬪,給多少人留過梳子,打過結子?」

唐天霄忍不住呻|吟:「喂,丫頭,你以為天下有幾個女人有你這樣的膽子,新婚之夜跑來割我頭髮?」

可淺媚得意地擺弄著腰間的荷包,並不答話。

唐天霄從身後擁住她,輕輕嘆息:「你是獨一無二的,再無他人可比。別再疑我,別再慪我,好不好?」

可淺媚抿著唇嘿然道:「大周皇帝才是獨一無二的,再無他人能及。我什麼時候慪你了?我又怎麼敢慪你?」

唐天霄苦笑:「我們在一起也有這麼多日子了,你且自己說,私底下和我相處時,你有把我當皇帝么?我又和你拿過皇帝的勢派來壓過你么?」

可淺媚眸子閃亮,笑容得意頑皮,卻不答話。

不知什麼時候起,若無第三人在場,他與她像尋常夫妻一樣直呼彼此名諱,你我相稱。他固然諸多縱容,而她也沒了最初對他的敬懼之心了。

唐天霄又道:「我的妃嬪自然不少。攝政王還在時便為了娶了一堆的后妃,哪一個背後沒有盤根錯結的利害關係?又敢向誰真的傾心相待?我自己曾經中意的兩個,你也早就知曉。雅意、清嫵,如今各有所愛,朕枉為天子,卻再不能挽回她們的心意。」

可淺媚點頭,「其實你是想挽回的,只是挽回不了而已!」

唐天霄惱得想拿針線來縫了她的嘴,恨恨道:「就見你一天到晚伶牙俐齒,有事沒事便來尖刺我兩句!卻不知你自己背地裡又是怎樣的。那陪你看日出舞長鞭的美少年,也不知有沒有拉拉小手親親小嘴什麼的,偏偏還不斷喝我的乾醋!」

可淺媚眼珠咕碌碌轉了兩下,上前便抱住他的腰,八爪魚般蹭在他身上,笑道:「不喜歡你,才不喝你醋呢!」

這話一出,連一再用清嫵激怒他也成了用情太深的明證了。

唐天霄完全失語,只覺身體給她蹭得陣陣發緊,只得擁了她笑罵道:「你這小妖精!我怎麼就遇著你這種怪物了?」

巳時正,唐天霄帶著可淺媚前往德壽宮。

越過一道橫跨東西的蓮池,德壽宮已赫然在目。

這座宮殿高建於青白石須彌座上,黃琉璃瓦重檐廡殿頂,四周俱有飾以飛鳳騰龍的漢白玉欄板,丹陛左右分置日晷、嘉量、銅龜、銅鶴等物。

御路兩邊又各設六方須彌座一個,座上立著重檐六角亭,亭身鐫著姿態各異的壽字,卻是為太后祈福所用。

當今宣太后久掌朝政,唐天霄又是至孝之人,因此此宮氣勢恢宏磅礴,並不下於唐天霄所居的乾元殿。

可淺媚腳步有點遲疑,不顧正行在大道之上,身後尚有宮人跟隨著,便拿手輕輕碰了碰他的手指,低聲問道:「天霄,太后會怎麼處置我?」

唐天霄白了她一眼,「怕了?」

可淺媚老實回答:「怕了。」

唐天霄便哭笑不得,也不忍心嚇唬她,低低安慰道:「別怕,沒大事兒。到底你只是打了幾個宮人,又沒打皇后,呆會你只需乖乖認了大鬧熹慶宮的罪過,血燕的事由朕來說。到時便是真罰,應該也重不到哪裡去。了不得打上十杖二十杖的,扔你到冷宮呆上幾天。等太后性子下去,皇后那裡病情好轉了,朕自然接你出來。」

聽說要挨打,可淺媚便覺得背上有點癢,右手不自覺地便摸向腰間的長鞭。

「喂,別再打甚麼餿主意!」

唐天霄低了頭,將她腰間的長鞭解下,收到自己袖中,才說道,「記住了,德壽宮不是熹慶宮,若你敢連這裡也鬧起來,朕也不會護著你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