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孤鶩山高,銀鈴聲遠,何以報春暉(二)

他的眼睛笑得彎彎的,如夏日落了滿天星光般燦亮。

從小到大,我也習慣了時常看到他這樣坦蕩和煦的笑容。

在牽著我的手看我蹣跚學步時,在我牙牙學語教我喊「師父」時,在他把我頂在脖頸上帶我采野果時,在他把住我的手一筆一划教我寫字時,在他把我裹在厚厚的斗蓬里抱我踏雪賞梅時,在他把在紫堇花叢里打盹的我抱回床上去睡時……

我向來知道自己是個孤兒,但我向來不知道世間的孤兒可能會遭受怎樣的苦楚和不幸。

從小到大,我過得無限快活,除了常被景予那雙鐵拳打得哭爹喊娘,其餘時候真可謂無憂無慮邋。

每每看著景予被文舉仙尊罵得狗血淋頭,罰得灰頭土臉,我覺得他真是倒霉,同時很有些幸災樂禍。

我從沒想過,我能如此地悠閑自在,無非是因為師父為我托起了一片純凈明亮的天空,讓我免遭流離之災,免受風雨之苦。

曾和陌天行說,我從小隻知有母,不知有父;其實父母於我不過是並沒有太多意義的稱謂而已。我的生活里,向來只有師父,沒有父母升。

又或者可以說,眼前這個溫厚邋遢的男人,眼前這個用性命護佑我的男人,便是我的父,我的母。

師父折騰荷葉時臉離我很近,我看得到他額頭和眼角忽然間深邃的褶皺,卻讓他顯然比任何時候都認真慈和。

他哆嗦著手撥弄荷葉,居然還笑嘻嘻道:「菱角兒,你知道嗎?你笑起來和素一妹子一樣好看,而且又乖巧,又聰明。若素一妹子還在,她必定會改變心意,只要你活得好好的,管你是仙還是魔呢,這不還是咱們的菱角兒嗎?」

是,我一直是菱角兒,受盡師父嬌寵疼愛的菱角兒。

於是,我清著嗓子,努力若無其事地說:「是啊,不論是仙是魔,我始終是師父的菱角兒,我始終會……好好地活下去。」

不負他所望地,快樂長久地活下去。

我甚至憋緊嗓子擠出了一聲笑,卻止不住心底酸痛之極,便有咸濕的水珠慢慢從翠綠的圓葉邊掛下。

師父頓了頓,胖胖的指頭伸到我鼻樑所在的部位輕輕一刮,笑道:「怎麼流口水了?又想什麼吃的了?」

我道:「自然是想荷葉包的叫化雞。師父,你也想吃吧?等我恢複人身,呆會便烤一隻給你。」

師父點頭,「肉最多的兩隻雞腿呢,一隻給你,一隻給你景予師兄,自然沒師父份了?」

我道:「不,都給師父。師父教養我兩百年,我都不曾好好孝順過師父,現在想著心裡悔得很。」

師父便笑道:「我把雞腿吃了,那你這饞鬼吃什麼?」

我道:「我吃雞頭,小雪吃雞脖子,景予師兄吃雞屁股……」

師父頓時大笑,笑得跌坐在地上,然後便坐在那枯枝敗葉間,看著我微笑道:「好吧,菱角兒,要說話算話。我雖快死了吃不著,回頭記得把烤好的雞腿送兩隻在我墳上。」

「師……師父……」

我的嗓子終於啞了,怎麼也掩飾不住,只恨尚是蓮身,不能撲到他懷裡拍打幾下,止住他的胡說八道。

可真的是胡說八道嗎?

他抬手欲施固本歸元真經,卻又無力垂下。

眷戀地再看我一眼,他輕輕道:「素一,皚東大哥只能幫你到這裡了……仙也罷,魔也罷,你的菱角兒,會比你幸福,比我幸福,對不對?對不對……」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漸漸沒了聲息,頭也慢慢垂了下去。

「師父!師父!」

我失聲大喊。

景予沉默地看著師父,向然冷峻的面孔已是一片慘淡,大顆熱淚奪眶而出。

抬手,捻訣,師父無力再施展的固本歸元心法自他指間飛出,落於蓮枝之上,頃刻助我化作人形。

蓮身尚有師父的體溫,化為人身時更能覺出右手尚有他指掌間留下粗糙卻溫慈的觸覺。

師父靜靜地坐在我前方,眼睛依然微微地揚著,卻已沒有了方才星光般的燦亮。他的頭髮花白,亂糟糟地披下來,粘了許多血和泥土。

我跪到他跟前,伸出手為他拭去泥垢,取梳子為他梳理頭髮。

兩百年來,都是他在照顧我。我小的時候,他甚至曾很多次用他粗拙的手為我梳過很漂亮的羊角辮。

我卻沒心沒肺,從未回報過半分,正是該被天打雷劈的不孝。

這是我唯一一次為他梳發,卻已是最後一次。

亂鴉斜日,蓑草荒煙,滿天殘霞如血,沉鬱欲滴。

夜色似一塊遮天的幕布,正黑壓壓地落下來。

景予強撐著去打來水,鳳雪不知從哪裡找來一套乾淨衣服,又幫我替師父凈了臉,換了衣。

師父安靜地受著我最後的孝順,神情甚是寧謐,彷彿是睡著了。

我定定地看著他,只盼他能看在我難得良心發現的份上,再次睜開眼,笑嘻嘻地喚我:「菱角兒,給我來兩隻雞腿,——實在沒有雞腿,雞翅膀也行……」

「師父,給你吃,都給你吃。我會好好孝順你。」

我不覺地答他。

「菱角兒!」

手上忽然一熱,卻是景予緊緊握住我。

他輕聲道:「菱角兒,節哀。六師叔盼著你開心,盼著你……活得比他好,比你母親好。」

節哀……

養我育我疼我寵我二百年的師父,真的死了嗎……

我跪在地上,顫著唇,向師父道:「矮冬瓜,像烏鴉,好的不靈壞的靈,王八見了都躲他!」

師父靜靜卧著,再不理會我沒大沒小沒規沒矩的調侃。

「師父……」

驀然間再也忍耐不住,我伏於地間,失聲痛哭。

持著梳子的右手已經完美如初,就如師父給過我的二百年完美生活。

我想把師父帶回崑崙。

即便他已是崑崙仙尊眼中的罪人,他依然把自己當作崑崙的人,——便如我生於崑崙長於崑崙,即便如今已被崑崙眾仙認作該千刀萬剮的魔,我卻始終覺得崑崙才是我的家。這天地間不可能有哪裡比我和師父住的那幾櫞破木屋更溫暖。

被驚走的小妖們見風平浪靜,陸陸續續回到我們身邊,拾來許多柴火,尋了個乾淨的山坡為他火化。

敖歡急於救走梨淵,倒也沒拿半死不活的白狼怎樣。

他內腑受了重傷,還瘸了一條腿。唯一還保存實力的綿綿想法救醒了他,暫時卻已無法化為人身了。

他搖擺著頭,艱難地拖著瘸腳爬到火堆邊,看著往日笑呵呵的皚東仙尊平靜地躺在火堆中間,慢慢被跳躍的火焰吞噬,忽仰起脖頸,向天狂嗥。

「嗷——」

「嗷——」

「嗷——」

聲音竟是從未有過的沙啞和愴然。

我不知道他是想喊皚東仙尊回來,還是想請皚東仙尊好走。

眼前林木葉空,綠淡汀洲,有沙鷗不忍卒聽,凄厲地尖鳴一聲,化作黑影一點,飛快地越過荒坡,流星般在菱湖裡一掠,眨間飛得遠了。

已經恢複靜謐的菱湖被沙鷗的翅膀一掠,頓有圈圈漣漪盪了開去,將層層的殘敗落葉推得起起伏伏。

我跪於火堆邊,看著這天地間最寵愛我的師父慢慢地化作煙氣,只留下一堆灰白的骨殖。

景予捧來羊脂白玉雕成的盒子,跪在灰燼邊。

我彎下腰,一塊一塊地撿著師父的骨殖。

「師父,我們回家了!」

兩百年前,是師父把我抱回崑崙;如今,換我帶師父回崑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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