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一葉素心空,夢碎月痕深(三)

只有刻骨的怨,刻骨的恨,然後在他奔向她時,連那怨和恨都淡了,化作了清冷如霜雪的死寂和黑暗。

他終於衝到她跟前,她卻消失了,美麗的身影化作三明七暗十點星芒,向四周飛散而去,轉瞬飄入茫茫無邊的黑暗之中。

他一驚醒來,卻覺自己渾身都冷了。

三年後,陌天行找到了輪迴石。

輪迴石來自鬼界人界交界之處,原先有不少,後來有天界仙帝認為輪迴石能推出人的前世來生,有違天道,故而設法收走並銷毀了許多,那時已經不易尋到。陌天行千方百計尋來,只為看一看,葉素一,他的素一,到底還在不在…濡…

他看到了葉素一前世的模樣時,渾身都開始發抖;可他偏偏不得不看下去,看到葉素一收斂所有仙家氣息,甚至不惜與販夫走卒為伍,利用他們的污穢之氣掩飾自己仙者身份,看到她的肚子越來越大,身體卻越來越嬴弱,看著她煎熬著產下嬰孩,一頭青絲變作如瀑雪絲,看著她蒼老的容顏滿是絕望,看著她臨死前無力向前想抓住點什麼的纖瘦的手,看著她喘息著忽然喑啞不甘地嘶叫一聲,無聲地垂下頭,看著她死後才從乾涸眼眶滾落的一滴淚……

我已聽得淚流滿面,想來看向陌天行的目光也已很是怨毒曝。

被景予十二道金箭射死於玄冥城下時,我雖怨恨不甘,可心裡到底明白,景予曾對我很好,他曾滿心裡都是我。

可我那母親呢?

那五年,她與心上人相守相愛,大約也是幸福的,卻是捧在手心唯恐一不小心便會摔碎了的幸福。

愛情這場遊戲,誰認真,誰就輸了。

擦去淚水,我問陌天行:「母親為什麼會死?」

我原先猜測,母親必是中了陌天行的什麼暗算,才會在離去後很快死去;如今看來,陌天行雖不懷好意,但還不曾動過要她性命的念頭。

陌天行坐在桌邊,定定地看著前方,眼底閃動著如煙火初逝般的些微光芒,看著悲喜難辨,卻在聽我到我的話後回過神來,向來冷沉的面孔有些發白。

他打量著我,低聲道:「我本來猜測著她是不是在離開我後出過什麼意外,生了病或者受了傷,再加上心情抑鬱,這會才連誕育孩子都支持不住,油盡燈枯而死。待我看到你後才知道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

「她一向討厭修魔者,又認定我這個天下頭號大魔頭欺騙了她……」

「你本來就欺騙了她!」

我忍不住打斷他,聲音都尖厲起來。

陌天行便抬眸,冷厲地看著我,「只道崑崙修仙之人最講規矩,瞧那景予還行,你怎麼就敢這樣沒上沒下?」

我笑道:「因為我骨子裡也是魔呀!你和魔講規矩?」

「魔當然也有規矩!那規矩就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陌天行冷笑,「不過你前一句話說對了。你身上流著我的血,即便肉身已毀,魔界之主延續下的血統,豈是說毀就能毀得了的?只要未入輪迴,你依然是我的骨肉,骨子裡依然流溢著最本原最純粹的元魔之氣。」

我身上有最本原最純粹的元魔之氣?

我已相信自己的確存有魔根,才會被酆泉獄當作魔關進去,但即便我如今靈力所剩無己,我也能感覺出,我自己體內流動的,是極純正的仙家靈力。

但陌天行道:「當日我說素一會生出一個半魔半仙的孩兒來,素一聽到後必定耿耿於懷,寧死也不肯生出個小魔頭來,所以一直用自己的仙家之力度入胎兒體內壓制其元魔之氣。可魔帝後裔的元魔之氣哪是那麼容易便壓製得住的?所以,她在生你前便已耗盡仙力,生你後難免油盡燈枯而死。隨後你被帶上崑崙,即便還有些元魔之氣殘留,有皚東刻意維護,想來也會設法掩飾或清除。」

我忽然便想到了少時的暈眩之病,師父教我的奇怪功法,不惜陷害景予也要帶我去仙氣濃郁的仙界,與天然有著清心凈化之力的鳳雪一起練功後他在天界排出的元魔之氣……

陌天行繼續道:「其實先前看到景予,我察覺不出他身上的魔氣,也便這般猜了,只是總覺得哪裡不對。現在想來,該是少了親生孩子那種骨肉連心的感覺吧?」

我跟他骨肉連心?

為什麼我只感覺出了母親的絕望和悲傷?

她傾盡心力卑微地愛著自己若即若離喜怒無常的夫婿,終究發現自己連心帶尊嚴都被踩得粉碎。

她賠上了自己的一生。

不對,真的……只是一生嗎?

我轉頭看向陌天行,「輪迴石不是可以看到人的來世嗎?後來呢?你找到她了嗎?」

一夕尚想到去尋轉世的青嵐,陌天行真對母親動了心,自然會尋找她的來世。

陌天行聽得我問母親來世,眉心跳了跳,向來冷漠的眸光更顯苦澀。他道:「來生?我瞧見她是因為皓靈、瀟瀟之事與人賭約輸了才下界歷劫,我便曉得完了……」

我驀地想起陌天行所說的夢境,幾乎跳了起來,失聲道:「你……你是說……」

「是……根本沒有來生。」陌天行喑啞地說,「她已自散魂魄,不可能再入輪迴。」

生前已因夫婿的欺騙羞辱而絕望,怎堪死後記起前世,又驀地發現自己最摯愛之人正是前世最痛恨之人,並且是自己下凡歷劫的源頭所在!

若再入輪迴,以她前世的上仙資質,早晚可以重新修鍊成仙。

可她修鍊數千年重回天界又如何?

心甘情願被她鄙視的男人遭踐玩弄羞辱,捨去自己數百年的修為和性命為他誕育下後代,甚至到死都放不下那段情……

她無疑成為往昔仙友們的笑柄……

以她的驕傲,顯然無法承受那一切。

於是,她終於選擇了逃避。

逃避輪迴,逃避再生,逃避永生永世面對不了的那段情。

陌天行的夢境應該不是夢,而是母親自散魂魄時的一縷神識,沿著五年刻骨銘心卻痛徹肺腑的愛戀尋到她的狠心夫婿,看他最後一眼。

於她是解脫,一眼不過瞬間;

於他是懲罰,一眼將是萬年。

三明七暗,十點星芒,當是她的三魂七魄,在曾經的夫婿跟前化為虛無。

從此再見,再不相見。

隔了整整兩百年,我不知道陌天行所說的他的真情,究竟有著幾分真,幾分假;又或者,無所謂真假,重要的是,母親的決絕離開和死去,以及寧可魂飛魄散也不回頭的絕望終於震撼了他,讓他永生永世再也忘不了她對他的深情,以及他對她的虧欠。

哪怕他從頭到尾都抱著玩弄她的心態,在永遠失去她後,那個消失的美麗身影也會越來越清晰地銘刻於他的心頭。

所以,他如今可以很真誠地向我講起這段往事,好讓我明白,他對母親也是真心實意的,並沒有我想像的那麼不堪。

而母親的離開、死去,以及灰飛煙滅,只是一場誤會。

是一場來不及解釋的誤會,造就了今日的局面。

我問陌天行:「如果我娘還活著,你會對她好嗎?」

陌天行似不習慣被人這樣問問題,眯起眼盯我看了一眼,才道:「會。」

「我是說,如果我娘沒有離開,真的山間生下了我,然後聽話地跟你回了玄冥城,你還會這樣滿心念著她的好,好好待她嗎?」

這一回,陌天行沉默了更久,才道:「我會時常心裡記掛她,念著她的好,但我未必會格外待她好。」

他失神片刻,嘆道:「若非她離開,我永不會知曉,一個人的心裡會荒涼得這麼難受!菱角兒,我活了兩千多年,獨這兩百年煎熬得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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