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塵纓無解,誰憐剎那芳華(一)

白狼趕緊亦步亦趨,隨在他們身後。

陌天行冷淡瞥它一眼,並不見多少怒意,卻也有強烈的威壓之氣,竟將白狼迫得透不過氣來,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景予簡短地說道:「菱角兒的座騎。」

陌天行收回眼神,白狼如蒙大赦,這才敢夾了尾巴顫巍巍地邁開步伐遠遠跟在後面;待魔帝進了屋,他便只敢趴在門檻外等著,再不敢如從前那般大咧咧自由出入於自家姑娘房間了。

景予是跟著進去的,大約三天後才和陌天行一起出來,然後隨他離去濉。

白狼已經三天沒見到自家主人,自是憂心,也便沒顧得上問景予去哪裡,料得左不過還住在玄冥宮內,跑不到別處去。

誰知後來便只看到陌天行過來陪伴探望,有時出神地望著昏睡的女子,一坐就是一整天。

白狼久不見景予,自然也會打聽殘。

他自認算得是個長袖善舞的,宮內侍僕被他纏上幾次,倒也漸漸有些熟識,不似最初冷若冰霜。

只是問到景予,眾人都搖頭一問三不知;有時跑宮外去找別的魔打聽,也是杳無消息。

前日他壯著膽子想蹭過去問陌天行時,陌天行明明正看著床頭,忽負手站起,冷冷地橫他一眼,說道:「你雖是狼身,可卻是人的魂魄;如今又能化為人形,明明就是個男人,沒事跑菱角兒房裡來做什麼?」

白狼真恨不得長出一百張嘴來,分辯他雖是男人,可他心裡只有他娘子,他和他家姑娘是比天空還要純潔的真摯友情……

可惜給陌天行那麼一橫眼,偏生一百張嘴都咬緊了再不敢吱聲。

便是吱了,陌天行聽見某隻動物敢和自己親生女兒說什麼友情,橫過來的只怕不是眼神,而是刀鋒了!

他明智地選擇了閉嘴,然後夾著尾巴退出房去。從此但凡魔帝在的時候,他都會乖乖退出房去,不到魔帝離去再不敢進來。

這也就是我剛剛醒來時,只見到魔帝,卻沒看到白狼的原因。

白狼向我哭訴道:「姑娘,魔帝真不道德!你看咱們患難與共生死不離三十年,他非把我尊嚴踩在腳底,不把我當人看!」

陌天行明明就是把他當人看了,才不讓他進卧室好不好?

不過他已然覺得尊嚴受損,我自然不能再在他受損的尊嚴上再踩一腳,遂道:「你指著魔帝把你當人看做甚?你忘了他不是人啦?」

白狼順著我這思路一想,立刻吃了仙靈丹般原地滿血復活了,「是呀,他是魔帝,不是東華帝君,甚至不是廣昊仙尊、皚東仙尊,根本不是一個層次的,我和一個魔計較什麼呢?」

我倚在軟枕上,笑吟吟地看著他不說話。

他當然已經忘了,若按血統來論,我也是個魔。

我也想忘了我是個魔,可惜不斷有人提醒我,我是個魔。

我就是個魔。

白狼對陌天行越來越不滿。

他道:「姑娘,你說那魔帝是怎麼回事兒?他不讓我進你卧房,自己老在你房裡一呆一整天,難道他不是男人?以前是因為你總醒不過來放不下心,現在你卧在房上,他還老是在這裡一呆一整天幹嘛?」

我精神好些,正披了衣在房間走動,順便倒茶喝,聞言不以為然道:「這裡是他的玄冥宮,他愛呆哪呆哪,我都能當作沒看到,你那麼義憤填膺幹嘛?老是鬼鬼祟祟從綉帷邊探頭探腦,小心被他捉起來當小賊痛打一頓。」

白狼連聲喊冤:「姑娘,我這是為你擔心哪!以我老狼在塵世跌摸滾爬幾十年的見識來看,他看你那眼神,根本不是父親看父親的眼神,***那樣脈脈情深,就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啊!嗯,還是看喜歡的女人的眼神!」

我一口茶水剛滾到喉嚨口,聽他這麼一說,差點沒嗆死當場。

我嘆道:「大白,你確定變成狼之前是經商的嗎?我怎麼覺得你是說書的……」

白狼跳腳道:「我騙你不是狼,是狗!他看你那眼神就是不對勁兒!姑娘,你別忘了,他是魔!」

我當然知道陌天行是魔。

醒來已有兩日,我本能地抗拒這個據說是我父親的男人。

他的眼神是怎樣的,我的確不知道。

那日他拂袖而去,以他的位尊權重和薄情寡義,我本認為他一怒之下至少該有幾天再不出現。誰知他第二日照舊出現,卻再不曾和我說一句話,只坐在一旁的桌邊喝茶,一喝就是一整天。

我自然更不會主動理他,自顧靜卧休養,有時看看書,梳梳頭,偶爾把玩榮枯藤,稍稍用上些微靈力,便見床邊突突突地生出三五株長勢鮮妍喜人的紫堇花,連遠遠屏息靜氣站著的侍女們都忍不住頻頻注目。

我既不肯正眼瞧陌天行一眼,也不曉得他的神情怎樣。

不過他看了紫堇花顯然很意外,甚至出人意料地走過去,親自把那些紫堇花摘了,捧作一捧帶走,也不知打算用來做什麼。

問那些侍女時,卻分明都是些比景予還木的偶人,整日里只會答:「奴婢遵命,公主!奴婢不知,公主!」

這一聲聲公主、公主的,要多刺耳有多刺耳!

讓她們喚個稱呼,則答我:「是,公主!」

無怪白狼拿她們沒轍,我後來也連話都懶得跟她們說了。

於是,我也沒能問出景予如今在哪裡。

白狼還爬在我腳邊嘀嘀咕咕說魔帝怎生像個色魔凶煞時,一道威壓之力迅捷壓來,登時逼得白狼住了口。

幾乎同時,門口傳來侍女怯怯的話語:「姑娘,主上來了!」

說話間,陌天行一身家常紫袍,撩開綉帷大步踏了進來。

他也不看白狼,只向我道:「菱角兒,聽聞你近日胃口不好,要不要燉鍋狼肉給你補補?」

他的玩笑比景予的玩笑更不好玩……

「不用。」我趕緊答他,「這裡上上下下都是些活死人,連氣都聽不見喘的,我還是留著大白說說話的好。」

白狼自知惹了禍,再不敢表現出他的凜然正氣,見我一使眼色,立刻從牆角蹩到綉帷邊,一頭鑽了出去,跑得竟比兔子還快。

想來陌天行以魔界之主的身份,也不好和一頭白狼過於計較。

他沉吟著慢慢走到桌邊來,問道:「這松溪白茶怎樣?從前你母親極愛喝。」

我怔了怔,忍不住又嘗了一口,果然甘醇清鮮,甚是爽口。

陌天行在耳邊道:「此茶滿披白毫,色白如銀,纖細如針,故名白毫銀針。泡出茶來,其色如杏子初黃,其質清瑩如水晶,其性清涼,可退火解熱。你娘嗜酒嗜茶,又愛四處尋覓美酒佳茶,不惜奔波萬里。我怕她喝酒誤事,便為她找來好些名茶。她最愛的便是這松溪白茶。」

我聽著這話,便覺那茶甘醇里浮泛著几絲苦澀,苦澀里偏又回味著一縷甘甜,再不知是何滋味。

他言語間居然頗有幾分情意,眉眼也不復原先的凌厲,令人透不過氣的威壓之力便一掃而空,反有些微淡淡的憂傷無聲無息地瀰漫開來。

甘苦難辨中,我低聲問:「你便是這樣哄得我母親嫁給了你?」

陌天行的眸光驀地一凜,冷冷道:「菱角兒,我和你母親的事,還輪不著你當女兒的置喙!」

我噎住,愈覺心頭被這個自認是父親的男人堵得難受,別過臉再不想理他。

他大約也覺得話說得生硬了,沉默半晌,咳了幾聲意圖打破這僵滯得近乎凝固的氣氛。

目前還在玄冥城,完全是他的地盤。我也不想鬧得太僵,遂深吸了口氣,默默把心頭湧上的憤郁壓下,垂頭問他:「還有一事想請教帝君。」

陌天行容色又冷了冷,緩緩道:「你該叫我父君!」

我不覺狠狠瞪他,忽有種把母親最愛喝的松溪白茶潑他臉上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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