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怎堪舊日台閣冷,只手覆蒼靈(四)

但此後我心情便好了些,也不在意和他一同行往陸地了。

不論有沒有春天,我都得把眼前的秋冬度過。

東華帝君說,便是心懷殺機,也不能髒了他的地兒。也就是說,他也已發現景予對我暗懷殺機?

既然逃不過,便只有面對。

雖說我的命不值錢,即便得了仙蓮可保未來無恙,我依然沒覺得我這小命該怎樣值得珍視湎。

但我葉菱從不是由著人予取予奪的賤人,由你一次又一次地害我性命,還死心塌地地伸脖子送上門去找死。

沒錯,我不會再讓你輕易傷到我,景予師兄。

即便我依然想著你,戀著你,愛著你,但我永遠不會再抱一絲虛無的希望,去企盼能和你在一起錄。

你下得了手,我便狠得了心……

景予似乎也是心事重重,一路甚少說話,只是不時看向我,神情有些忐忑。

多半是心懷鬼胎,在思量著什麼時候對我動手吧?

那位容色甚美的綿綿姑娘想來也該離開蒼靈墟了,卻不知在哪裡等著他。

兩人在近乎凝滯的沉默間行了一日一夜,終於見到了陸地。

原以為離開東華帝君術法影響的範圍,天氣便會好轉過來。誰知一直行到陸地,依然是灰濛濛的天,甚至不時有雨絲淅瀝而下,模糊了前方道路。

我和景予都是修仙之人,自然不懼風雨,只是眼看天色愈發晦暗,風雨也越來越大,御劍飛行也極不適,只得先尋地方落腳。

瞧見前方有山巒迷濛在雨霧之中,我一矮身飛了下去,尋找可以遮風蔽雨的地方。

景予緊隨在我的身後,幾度欲言又止。

我便回頭道:「師兄貴為魔帝之子,必定要務相纏,——便是沒有要務,也有無數美人相纏,就不必再跟著我了吧?」

景予默不作聲,依然緊隨在我身後。

三棍子打不出悶屁的木頭!

比小時候動不動把我打得頭破血流逼我喊他師兄時更加可惡!

我捏了捏拳,低頭看到下方隱約有村落的輪廓,忙飛落下去,微笑道:「看來可以吃頓熱飯了!」

有村落的地方就有人,有人的地方就不用擔心和景予獨處,也不用擔心他隨時會射向我的毒箭,多麼美好……

但景予忽飛上前攔我道:「菱角兒,這個地兒不好,我們換個地方歇息吧!」

我愈加疑心,一晃身閃過他的阻攔,笑嘻嘻道:「可我瞧著這地兒好得很呢!看這處山脈,雖不算雄壯,卻如卧龍沉睡,正將此處村莊環抱懷中……此處該是處得天獨厚的風水寶地,或許我可以在這裡給我自己尋個好墓址,未來也可福澤後世。」

「菱角兒!」

景予喚得甚是無奈。

我再不理會,徑自飛落下來,恰在村口停住,卻見前方凌亂荒草間有一石碑,雖是殘破,卻還能辨得上面字跡,正是「卧龍村」三字。

我笑道:「景予師兄請看,我就說此地與眾不同吧?卧龍村,焉知不會出幾個真龍天子呢?」

蒼茫的幕色下,景予的面龐似被雨水打得有些發白,往日清亮的黑眸愈發地幽深難測。

他低聲道:「真龍天子……便是出了,對這裡村民也沒什麼好處吧!」

「怎會沒好處?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若是出了皇帝,這裡的人便是去不了京城當不了官,至少也可一世衣食無憂了!」

我一廂說著,一廂順著滿路的荒草向前走。

草上早已沾滿雨珠,很快把褲裾濡濕大半幅,連腳步都已漸漸拖得沉重。

而我越往前走,也越是驚異,甚至委實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再走下去了。

正常的村落不該這樣四處長滿荒草,不該大大小小的屋宇一片黑暗,不該這樣……陰森可怖!

而景予卻不再阻攔我,甚至越走越快,很快走到我前面,大踏步向前行著。他的神色很是古怪,除了原來的沉鬱,又多了幾分肅穆,幾分期待。

我不知道他對這荒山野村會抱著什麼樣的期待。

連結成片的屋宇已在眼前,卻遠不如夾著風雨隔了暮色看著時那樣齊整。

無疑,這裡曾經是個小康甚至小富的村落,大多屋宇都是磚瓦結構,甚至有幾處相當闊大的宅院,俱是大塊的青條石築作台基,所以歷了多少年的風雨,都還屹立不倒。

但這村到底已經荒廢了多少年啊……

村落里的屋頂大多已經傾塌或即將傾塌,門窗更是腐朽得不見蹤影,野狐野兔見得生人來,飛快地竄過,——竄到長滿灌木青草的屋子裡去了。

忽聽得難聽的「啞」地一聲,卻是一隻烏鴉從一株百年開外的老槐上飛了開去,而細細看時,那老槐卻是從一處沒了屋頂的屋子裡長出來的……

遠處山邊隱隱傳來水聲,應該有山間清泉蜿蜒流下,灌溉著這方肥沃土地,卻未種植莊稼。

四處都是人高的蒿草和野樹,和附近房屋裡的荒草連作一處,在蕭蕭風雨里隨風而擺,低低如訴。

竟是一處至少一二百年不曾有人居住的荒村!

我本能地覺得詭異,卻向景予笑道:「此地若是收拾好了,很適宜養老。」

景予頓了頓身,轉頭面向我,問道:「你敢在這樣的村子裡歇息一晚?」

我一歪頭,笑吟吟道:「有景予師兄陪著,我龍潭虎穴都敢闖啊,何況是這裡!」

他的眉目驟然柔軟,忽一張臂,已將我擁入懷中。

我向來懂得怎樣用甜言蜜語討師長們歡心,這一套對小時候的景予不管用,但待他大些,特別在他被我害得面壁十年後,他便也很吃我這一套了,每每被我哄得化了眉眼間的千年冰霜,黑亮亮的眼睛柔和得如有春|水流溢。

原微師兄總說,景予遇到我就變傻了,我卻覺得這樣的景予才像個大活人。

便如此刻,緊緊擁著我的這個男子,分明又是活過來的景予。

這熟悉了兩百年的懷抱和氣息……我忽然間喉嗓像被堵住了般難受,向來冰冷的蓮心裡一陣陣地向上涌著暖意,似乎那毫無活力的荷葉梗子里正有熱血在沸騰奔涌。

這久違的溫暖,這跌落的快樂……

心裡像被割開了般疼,獨刀尖上蘸了蜂蜜,疼痛之外,又有膩人的甜味鑽出。

「菱……菱角兒……」

他啞著嗓子喚我,同樣是說不清的痛楚和甜蜜。

我仰起臉,想喚一聲景予師兄,卻顫著唇說不出話。

我想我真是太無能,我該趁機笑話他,不該如此優柔寡斷,如此懦弱無用,如此狠得了心卻絕不了情。

可我偏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甚至我的身體也似受不住那雙結實臂腕的擁抱,風中樹葉般哆嗦著。

「菱角兒……」

他再喚我,忽用力將我擁緊,一埋頭用我親住。

他用的力氣這樣大,我完全來不及思考,便被他貼緊,侵入。

他的唇舌涼得像冰,有些僵硬,微微地發著顫。

我聽到他喉嚨間含糊地滾動著我的名字,那是萬分凄愴萬分倉皇的一聲「菱角兒」。

我被他親得仰起了頭,正對著他的面龐,雪白如紙的面龐,年輕卻澆透冰霜般的面龐。

如此俊秀,如此熟稔,如此清冷。

無數雨珠從鉛色的天空落下,這樣仰著看時,似無數淚珠形狀的花朵愴然而落。

忽然便憶起那一年,他找到紫堇花中偷睡懶覺的我。

他道:「菱角兒,師尊說,我們可以在一起。我們一起修成地仙,再修入天界……我們會始終在一起。」

他的面頰微紅,雙眸卻亮得照得出我人影。

我睡得迷糊,只看到他的唇慢慢落了下來,落到我唇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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