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怎堪舊日台閣冷,只手覆蒼靈(一)

忙伸手把淚水拭去時,眼前幻像已消失不見。

落花如雨里,只有那對有情人的歡樂笑聲猶在耳邊回蕩。

景予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我的身側,彼此呼吸清晰可聞。

他輕聲道:「是青嵐。」

是青嵐涔。

他不僅僅是青嵐或陸歌,更是天界下凡歷劫的朝歌上仙。

青嵐垂死之際,便已是朝歌上仙,有著我們所想像不出的仙者之力。

他果然魂魄未遠,竟帶一夕進入他所織的幻境之中,重溫前世寥寥無幾的溫馨歲月翳。

再在一起,飲一壇美酒,采一籃松蘑,嘗幾隻鮮桃。

再攜她的手,在歲月靜好里,觀一回落日,賞一次山嵐,摘一朵薔薇。

看薔薇花靜靜綻放,靜靜凋落。

看它們最後一次花落如雨,宛如六世的相思成災。

既已到了蒼靈墟,自然沒有空手而返的道理。

我還是要去找一找可能救我性命的仙蓮。

蒼靈墟已不復原來的烏煙瘴氣,原先橫行的魑魅魍魎、山精水怪或藏得不見蹤影,或扶老攜幼飛遁而去。——東華帝君卻僅憑一縷即將逝去的神識,便已讓此地恢複寧靜,其威霸之氣,由此可見一斑。

他以往放任自己的故地妖邪密布,如果不是因為特立獨行,便是因為他太過懶散了。

恢複寧靜的蒼靈墟天青氣朗,晴空萬里,站於半空之中,很容易便能看出蒼靈墟按九宮八卦之勢排成。

八卦陣眼所在之處,是那邊湖水中的一座高台,想來便是當年東華帝君修仙大成的東華台。

我帶了白狼御劍飛往東華台時,景予不離不棄隨在身側。

若不是那夜親耳聽到了他和綿綿的對話,知道他早已打算奪回輪迴石後便除掉我,說不准我真會心動神迷,以為他余情未了,如今情難自禁,又想著重修舊好了……

正對著天邊的渺茫雲水出神時,景予忽道:「一夕是不是在生辰那天被人抓走的?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喝到埋在薔薇花下的酒。」

「我怎麼知道?」

我白他一眼,卻又有些納悶。我已打起精神來開始考慮尋找仙蓮之事,他卻還記掛著青嵐他們前世之事,未免多情得太過,不像心狠手辣狼心狗肺的景予了。

景予聽得我言語之間很不耐煩,臉色便白了白,眸中有極凌銳的寒光閃過,也看不出是恨是惱。

我頓生警覺。

他說要除掉我,卻不知道會在什麼時候動手。是打算現在就殺我呢,還是準備拿了仙蓮再殺我?

又或者,覺得我這容貌尚有些可觀可賞之處,打算多飽幾日眼福再宰了?

但不管如何,這一次,我絕對不會再傻傻站著,由他十二道金箭射得我魂飛魄散。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甚至不惜先發制人,才見得我葉菱本色。

菱角這東西,嫩的時候可以掐出汁來,成熟后角刺便會堅硬,絕不會是由著人捏圓搓扁的麵糰。

東華台很快便在腳下。

一落地,白狼便叫道:「好冷!好冷!東華帝君這是鬧哪樁啊,這麼冷,連草都生不了啊!」

不用他說,我一顆心便已沉了下去。

外面正是夏末初秋的時節,即便海上略冷,到底也冷不到哪裡去。

而這裡鵝毛細翦,瓊珠密灑,觸目皆是大雪鋪地,瓊裝玉裹,冷得人直打哆嗦。

分明又是一個刻意與外界隔絕開來的小天地。

卻不知東華帝君那等尊貴無疇的人物,怎會把自己住的地方布置得如此陰冷。

冷得皮粗毛厚的白狼都受不了,更別說我這破荷葉身子了。

正覺得嗖嗖涼意刺骨時,身上忽然一暖。

景予解開他氅衣披在我肩上,厚實的布料尚有他的體溫。

我不解看向他時,他卻已埋頭向前大步走著,說道:「快去找那蓮,趕到天黑前找到才好。在這裡睡一晚得凍死。」

我笑道:「若是景予師兄凍死了,我和大白在雪中烤肉,倒也頗有意趣。」

人肉是酸的,不好吃。但我真心想咬這男子幾口。

景予卻淡淡道:「可以。只要師妹能找到烤肉用的木柴。」

我當然也是信口一說。這地兒也不知被冰雪覆蓋了多久,連青草都看不到一根,更別說樹木了。

白狼舉目四顧,才憂心忡忡地說道:「姑娘,這地兒……長得出蓮花嗎?」

東華台並不大,踏著雪沒走多遠,便看到前方石壁上「東華洞天」四個古篆大字。

洞府門自然是緊閉的,我也沒膽子去闖東華帝君的府第。好在蓮池不太可能挖在山洞裡,我只需在附近尋覓即可。

可四周皆是白雪茫茫,哪裡有什麼蓮池?便是有,也早就該被冰雪封得結結實實,連水都瞧不見,又哪來的蓮?

正站在白雪皚皚的地面上,對著緊府的洞門一陣絕望時,景予忽道:「菱角兒,讓開!」

我一怔,身周忽有一團熱力湧上。

他想對我動手了嗎?

電光石火間,我這個念頭轉起,慌忙飛身閃過,一手執了秋水劍,一手執了榮枯藤,如一枚豎起了全身硬刺的刺蝟,防備地看著他。

景予眸光從我臉上掠過,卻未多作停留,指間划出串串金色法訣,飛快幻作團團淺金芒彩,在空中四散飛開。飄落的雪霰遇到那芒彩,頃刻化作蒙蒙的水汽,蒸騰於我方才站立過的地方。

白狼個大身笨,避閃不及,腳下一軟,驚得「嗷」地大叫,急跳起來身蹦得老遠。

卻是那團團芒彩散著炙熱光線,不僅化開空中飛雪,更在融開地上冰雪。

厚厚的冰雪之下,居然不是泥土或礁石,而是水!

我們的腳下,竟就是我要尋找的蓮池!

可這樣完全被厚厚的冰雪覆蓋住的池水,會有鮮活的蓮荷存在?

我遠遠地看著景予的行止,心裡奇怪地一陣冷,一陣熱。

他穿著墨黑的衣衫,束著深青無紋的腰帶,樸實無華的裝束,卻硬生生地把那身段束得頎長挺秀,宛如玉樹瓊枝。

寬袖揮動之際,濃郁的墨色似揮毫走龍蛇,畫一幅遊動的水墨山水畫。眉目間的清亮和專註,更讓他多出幾分沉靜卻瀟洒的風姿。

我明知他對我不懷好意,可惡的是,我還能看著他出神,莫名地便認為他還是當年那個景予師兄,隨時預備站到我身前,為我擋下一切災劫和苦厄。

兩百年的相處所形成的依賴和信任真是可怕。我得費多大的力氣,才能說服自己完全抹滅那些依賴,顛覆那些信任?

捏緊了秋水劍和榮枯藤,我依然戒備著。

眼前熱氣瀰漫,冰雪消融,一池清水漸在眼前蕩漾,甚至有幾尾紅鯉在水中擺尾。

果然有蓮藕,卻是不知陳了幾百幾千年的陳枝枯葉,被封於冰中,居然未曾朽敗成泥,此時零零落落散在池水中,在這冰天雪地里更顯蕭條。

景予額上沁著汗珠,眸光卻是黑亮明澈。

他道:「你不是要仙蓮嗎?這池下必有舊年遺落的蓮子,以榮枯藤之力,不難催生出幾枝。」

見他果是好心地在幫我忙,我更驚詫,只笑道:「景予師兄,榮枯藤催生出的蓮,還叫仙蓮嗎?」

景予道:「看此處模樣,池內埋藏的蓮子怕已有數千年之久,自然所蘊靈力不淺。榮枯藤催生出的蓮雖然無法和自然生長的蓮相比,可總比尋常蓮藕強些吧?」

於是,我原來能活一兩年,換了這裡催生的蓮藕可以活上三五年?

我攏一攏他披在我肩上的鶴氅,嘆道:「果然甚妙,甚妙。」

景予柔聲道:「你辛苦來一次,若是空手而返,豈不鬱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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