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誅仙不誅心,死生不棄(二)

我安然無恙地站著,本該擊中我的光束不知被水衝到哪裡去了。

水光正在迅速回落,輕柔地自腳邊退去,無聲無息地汪到地上,然後平空消失不見。

明明感覺出那湖水柔軟洶湧的力量,看著透明的水幕從身上漫過,我的衣袖居然是乾燥的……

不僅乾燥,而且潔凈,連原來被燎黃的黑髮都已柔順下來,本來耗竭的靈力如幽泉般又在體內縈繞。

天色清亮如鴻蒙初開般潔凈恬靜,天影蕩滌,碧水青山,絲絲縷縷的祥雲悠然飄於林間,高澹清曠的仙氣若有若無地散於空氣中淥。

這裡是蒼靈墟,卻已不再是妖孽橫行、穢氣滿地的蒼靈墟,而是傳說中的東華帝君的修仙之地,比崑崙仙境更勝一籌的洞天福地!

而這一切的變化,似乎都只因為青嵐。

心脈已斷,修為盡廢,註定必死的青嵐…丐…

他立於松石之畔,面色蒼白如雪,一襲青衣飄飄,卻風清骨秀,雅態仙姿,迥然異於紅塵凡世之人。

他手中持著那枚曾幾度護持過他的藍色錦囊,指間一道仙符剛剛燃到盡頭。

紙灰散逸之際,仙家的清曠流光濃郁如水般飛開。

一夕重傷在身,跪在地上保持俯身向下護住青嵐的姿勢,指尖顫抖著想伸向青嵐,卻又不敢。

她那雙好容易掃開塵翳的美麗雙眸又蒙上了重重霧氣。淚光下,不知蘊著的是喜,還是悲。

縱然她不知道今日曾有天隕星落,縱然她猜不到青嵐會是天界上仙下凡歷劫,此時也已該看出,眼前之人,已不僅僅是青嵐,更不僅僅是陸歌。

她應該已經無法確認,他還是不是她摯愛著、並摯愛著她的那個男子。

青嵐沒有看她,沉默地凝視著那仙符幻作的瑩白流光。

「痴兒!痴兒!」

有男子慨嘆之聲不知從哪裡悠悠傳來,若遠若近,若高或低,聽不出悲歡或喜怒,只有淡淡的沉鬱悄無聲息地溢漫開來,讓人聽得心頭一緊,卻忍不住凝神繼續細聽他的言語。

青嵐目光一閃,已屈膝跪倒在下,深深磕下頭去。

「師尊,徒兒不肖,又讓師尊失望了!」

仙符幻作流光散而復聚,漸漸凝作人形,化作一男子懶洋洋倚於蓮花座上,白髮皚皚如雪飛揚,眉目卻年輕且不失俊朗。

他著一件蓮青道袍,束了描金雲龍革帶,披了華美的絳色織金雲紋鶴氅,腰間扣的白玉祥雲玎璫和龍鳳紋玉花彩結綬隨意鋪陳於地,卻是金玉交錯,寶石交輝,看著更是雍容富麗,貴不可言。

他像高高在上的任性的王,行止縱肆,傲岸不羈;可他懶散垂眸時,明若秋水的眼眸卻分明有著不屬於人間的驕狂和悲憫。

青嵐是天界下凡渡劫的上仙,他是青嵐的師尊,必定是天界某位尊神了……

崑崙存有天界許多天尊或仙帝的畫像或塑像,但似乎沒有這麼尊貴得像帝王、憊懶得像無賴的尊神吧?

悄悄看向景予時,他亦被及時救援下來,此刻尚持劍在手,皺眉看著那位似幻似真的仙尊,顯然也不認識。

身後有人驚異地吸氣。

我轉頭看時,剛見鳳雪面露怯色,正惶恐地往後退卻,忙低問道:「小雪,你認識他?」

鳳雪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人卻往後退得更快,只以密語悄向我說道:「阿姐,我還想再玩幾年,不能讓他的神識看到……回頭我再找你。」

他說著這話時,人已奔入後方密林,轉眼不見蹤影。

我正納悶時,梨淵已顯出幾分倉皇,向那仙尊屈膝行禮道:「東海梨淵,叩見帝君!」

「梨淵?」

那仙尊若有所思,「當年跟在皓靈身邊的那條小鯉魚?」

我這才知道梨淵原來是條鯉魚精。

白狼在後哼了一聲,說道:「小鯉魚?又黑又丑,是條黑魚精吧?」

它雖猜到這仙尊來歷不凡,但以他那點子微末道行,天界的仙尊和崑崙的仙尊對他著實沒啥區別,都是動動指頭便能要他命的主兒;而這人既是青嵐的師尊,想來也會對青嵐的「狼兄」高看幾分,因此說話頗不客氣。

梨淵給他奚落,卻不敢辯駁,只拿死魚一樣的眼睛狠狠剜向他。

仙尊居然抬眼看了白狼一眼,笑道:「黑魚精?倒有幾分像。皓靈眼界頗高,怪不得看不上。可惜了皓靈……」

他有些嗟嘆,不忍去看梨淵那副尊容的惆悵表情。

敖歡已是大怒,卻給此人威壓逼住,居然也不敢高聲,只扯著梨淵袖子恨恨道:「婆婆,這是哪位仙尊?我先去宰了那頭白狼!」

仙界也有仙界不成文的規矩和禮節。

他父親廣潤王敖潤同樣位列仙班,且與天界不少仙尊交好,梨淵又得眾仙尊另眼相待,敢對他們如此不客氣的仙尊實在算是罕見了。

可梨淵卻急急扯住他,用力將他拉得跪倒,這才低聲道:「歡兒,這是……東華帝君!」

敖歡驚懼自不必說,連我都差點驚得沒把手裡的榮枯藤跌落,白狼更是腳一軟,趴到了地上。

我到東華墟來,只想到東華帝君歷劫飛升之地尋一枝潔凈蓮花,借借東華帝君殘留的仙氣而已,再不想能遇到本尊……

可這模樣,與畫像相差也太遠了吧?

《神異經》上更是記載,說東華帝君身長一丈,「頭髮皓白,人形鳥面而虎尾」,長得簡直比寧豐那頭座騎還要傳奇。

倒是《仙傳拾遺》說他「冠三維之冠、服九色雲霞之服」,此時看來還有幾分靠譜。

可見正史常是扯淡,而道聽途說的謠言常是事實。

慢著……眼前似真似幻的人形,真是東華帝君的本尊嗎?

他彷彿是從青嵐的那張符文中化出,且那符文焚化之時,雖觸發強大力量救了我和景予等人,卻只將梨淵等人擊退,並未傷他們半分。

而方才鳳雪離去時也道,不能讓他的神識看到……

也就是說,這只是東華帝君封存於符文中的一縷神識?

就像我們在酆泉獄遇到的天魔神識一樣,雖然也有些異能,但可能連本體能耐的半分都沒有。且東華帝君的這縷神識分明是借了術法臨時附在那符文之上,主要用於給徒兒保命的,屬無形無質之物,若換弱一點的仙尊,一擊之力後就該散逸無蹤了,如這般凝為人形出現的,只怕這天上地下沒幾人能做到。

但即便只是東華帝君並無傷人之力的一縷神識,也不是梨淵或敖歡得罪得起的。

神識一動,事無巨細,東華帝君立時能在天界知曉,保不準便驚動了本尊,跑到西海去打個噴嚏震塌了西海龍宮,壓死一堆龍子龍孫,廣潤王往哪裡喊冤去?

而鳳雪是白鳳凰,乃天界至寶,靈寶天尊固然不許他下凡,東華帝君發現了,多半也要將他帶回天界去,不許他亂跑。

幸好東華帝君雖這縷神識只將注意力集中在垂死的徒兒身上,並未留心到他,此時更是皺眉看向青嵐,嘆道:「小歌,你又快死了?」

這個「又」字用得玄奧。

看他頗費心機護持徒兒的模樣,想來傳說中的護短性情不假。卻不知怎麼會一而再地看自己徒兒死去?

連我師父那點能耐,都敢逆天行事讓我借蓮復活,身為男仙之首的東華帝君想保住自己弟子不難吧?

青嵐已深深叩下首去,答道:「徒兒無能,讓師尊憂心了!」

梨淵忙道:「我與歡兒本為擒拿那位魔界女子而來,不想青嵐仙友也已被她毀盡修為,挾作人質。我等擒人心切,又不知青嵐仙友竟會是帝君門下,不慎將其誤傷,尚祈帝君恕罪!」

這話推託得乾淨,罪過都是一夕的了。便是東華帝君也不好說,他的徒弟自己願意和一個魔界妖女糾纏不清吧?

青嵐唯恐東華帝君拿一夕問罪,急急解釋道:「師尊,此事與一夕無干。是徒兒……是徒兒做不到視而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

「住嘴罷,就沒見過哪個仙者像你這樣嘮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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