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驀地抬頭,凄叫道:「是,仙魔之戀永受詛咒……可是上蒼,上蒼,我沒想過逆你的天意,抗你的命!他若改修魔道,便是和我一樣的魔!」
她的面色蒼白如紙,而她如今在風中顫抖著,似乎整個人都像紙片一樣在風中飄搖。
她高聲叫喊道:「我沒有逆天,我沒有抗命!我只要和他在一起!一百年,一千年,我不怕等!我只怕我等了百年千年,還是不能和他在一起!」
景予沉默地看著她,忽嘆道:「一夕姑娘,你別做夢了!所謂一念成魔,一念成神。青嵐是仙者轉世歷劫,便是廢盡修為,仙根猶在,只要心念向善,他便成不了魔。」
一夕冷笑道:「心念向善?什麼叫心念向善?難道就仙是善的,魔全是惡的?」
她直直地站立於塵埃間,大串的淚水滾落下來,神情狠厲得近乎猙獰。
她手指蒼天,嘶聲高叫道:「修魔百年,孤寂百年,我不曾妄傷一命,不曾濫殺一人,只求尋我琴瑟舊好,得我一世安然!天界眾天尊眾仙帝,請問我何惡之有!我何錯之有!若這便是惡,這便是錯,我願生生世世為魔,生生世世度人成魔、阻人成仙!」
梨淵臉色微變,抬眼向四周打量一圈,冷笑道:「閉嘴!此地雖穢氣橫行,終卻是東華帝君飛升之地,你如此無禮,不怕得罪了帝君,即刻化為飛灰?」
一夕聞言,冷笑道:「東華帝君?東華帝君又如何?說什麼魔者修身不修心,可你們這些仙帝天尊又如何?你們無情無義,連心都沒有!東華帝君!東華帝君!若你尚有一分未泯良知,你還我陸歌!你還我陸歌!」
敖歡不料這女子竟敢如此蔑視天地神靈,臉色已是青白交替,聞言忍不住高聲嘲笑道:「還你陸歌便是有良知?不過一個小小女魔,帝君視你何異螻蟻,又焉會理你?」
鳳雪見我不走,也便走回我跟前,低聲道:「這些人都瘋了!東華帝君性情最是孤傲護短,不比別的天尊慈靄親和,在這裡胡鬧胡說,真不想活了!阿姐,我們還是快走吧!」
我應了,腳下卻挪不開步。
這些人,這些事,本該與我無關,我犯不著管,也管不了。
救不了的還是救不了,該發生的還是會發生,我拖著個朝不保夕的破荷葉身子,又能做什麼?
猶豫之際,恍惚又有一道很淡的藍光閃過,快捷得彷彿只是我的幻覺。
但在一夕的激動喘息和敖歡等的笑聲中,突然出現一個低微而清晰的嘆息:「一夕,薔薇花架下的酒,陳了有百多年了吧?」
一夕如被電擊,猛地轉過身,看向地上的青嵐,本已狂亂的眼神閃過不敢置信的震驚。
不知什麼時候,青嵐坐了起來。
倚著一架零落的薔薇,他的臉色似被雨泡過般慘白,但神情居然很安靜,眸光也出乎意料地清亮澄澈,默默注於一夕時,有種說不出的溫存憐惜。
這是……修道修得快像獃子的青嵐的眼神嗎?
一夕撲過去,一晃身跪在他跟前,顫抖著身子小心翼翼地看著他。
她的唇輕輕開闔,卻沒有發出聲音,有淅瀝的鮮血從唇邊溢下。
青嵐抬手,為她拭去血跡,唇邊有著一慣的溫文笑容,但那笑意……
深情,悲傷,苦澀,惆悵,黯然……
絕對不是循規蹈矩不問世事的青嵐所該擁有的。
他輕輕地說道:「那年,河對岸的桃花開得真好,可山風真大,最後只結了二十七顆桃子。」
一夕黑黑的眼睛睜得極大,水霧蒙蒙地看他,忽然一把攥緊他袖子,哆嗦著啞聲喚:「青……青嵐?」
青嵐凝眸看她,唇角掛著柔柔笑意,眼內卻也漸浮水汽。他道:「一夕,我是青嵐,也是……陸歌。」
「陸……陸歌?」
一夕屏著呼吸,一字一字地小心喚著。她焦灼而熱烈地凝視著他的面龐,唯恐錯過他最細微的神情。
青嵐由她一瞬不瞬地盯著,居然沒有臉紅,反而握住她的手,自然而然地回望著她,緩緩地答她:「對,我也是陸歌。對不起,我不該讓你等那麼久……」
一夕的淚水大顆大顆地滴落,聲線被什麼拉扯住般逼仄著,聽著喑啞細弱:「你……能記起前世的事?」
青嵐淺淺而笑,「那天,你剛炒好一盤蔥花雞蛋,我剛在門口的菜地里種完一畦青菜……你問我,要不要去薔薇花下挖一壇前年藏起的好酒……你被抓走時,滿身都是我的血,我倒在薔薇下,聽到你的哭聲越來越遠……」
一夕忽然發出一聲聽不出任何意義的音節,分不出是驚喜還是哀傷,卻猛地將青嵐抱在懷裡。
青嵐回擁住她,唇邊笑意凄涼。
敖歡、梨淵面面相覷,我也深感不可思議。
若能修道大成,升入天界,的確可以突破輪迴轉世時的禁制,回憶起前世之事。
但修道大成之際,仙者已修練不知幾千年,早已脫卻塵心,過往種種無非過眼雲煙,罕有人再會留戀早已滄海桑田物是人非的前世。
可青嵐百餘年修行,連地仙都不是,怎會記起前世之事?
不僅記起,而且承繼了前世所有的情感……
眼前的人,不僅是青嵐,還是陸歌,那個為戀人犧牲了自己又許下絕望諾言的痴情劍仙。
他輕輕道:「一夕,我回來了。一夕,你久等了……」
晚了嗎?
但他到底回來了。
遠了嗎?
但他們依然緊緊相擁。
一夕彷彿已滿足,原先的乖戾和怨毒一掃而空。
她像小貓靜謐地伏在青嵐懷前,嗚咽道:「只要你回來,一千年,我也願意等。」
歲月流轉,紅塵百年,薔薇花開花謝,凋盡一世風華。
卿不肯忘卻前情,我便不敢忘卻前塵。
生死一線間,銘刻三生諾言的薔薇盛展如奈何橋邊的曼珠沙華,帶著那一世的深情與微笑,如歌艷冶。
我的臉龐已經涼濕一片。
鳳雪扯扯我袖子,再扯扯我袖子,見我不動,悄悄遞上一塊絲帕。我胡亂擦了擦臉上的水珠,猛地抖開榮枯藤,碧色藤蘿如水瀑嘩然撲展,設成了圍護他們的長長藤盾。
「一夕,帶青嵐仙友走!」
我揚唇向他們笑笑,「去崑崙,找我師尊皚東仙尊,弄幾截蓮枝留住性命,過幾年只羨鴛鴦不羨仙的好日子吧!」
一夕抱緊青嵐,一向霧蒙蒙的眼睛蘊了淚,卻又飽含清澈的歡喜,點頭道:「謝謝葉姐姐。」
我大笑。
便沖這聲「葉姐姐」,我也決意要不惜一切護他們平安離開。
仙魔相戀又如何?
逆天抗命又如何?
便是生生世世受詛咒,也有我葉菱一人的祝福相隨!
鳳雪慌忙扯住我道:「阿姐,阿姐,你打不過他們。我看還是……還是……」
我打斷他道:「大人的事,你小孩子家懂什麼?看哪邊清靜閃哪邊去,別在我跟前礙事。」
「阿姐!」
鳳雪又要辯時,我捉過他一隻手臂狠狠一甩,將他甩到遠遠的林子里跟白狼做伴,只盼他別摻和進來,連累了他自己這條小命。
至於我,當然不妨事。
打不過又如何?
橫豎不過是無人放在心上的破荷葉梗子罷了!
多活幾個月和少活幾個月又有甚麼差別?
旁人這一世不如意,還用那虛無飄渺的來世欺騙自己,而我了斷得明白,越性連來世俱無,正落得清靜。
景予亦被隔在重重的藤蘿之外。
我看不到他的臉色,只聽他陰鬱地說道:「菱角兒,你少胡鬧!自己逆天行事,命不長久,想連累青嵐也無法轉世投胎嗎?」
我聽得這話,愈發怒氣填膺,只覺天下再無一人有他這般厚顏無恥,也便越發覺得如青嵐、一夕這樣的兩世之情著實難得,便悠悠笑道:「有些人心裡,修道之路漫漫千萬年,百年不過彈指一瞬;有些人心裡,縱可壽比天地,活得一瀾死水,千萬年亦不過爾爾。景予師兄鄙棄的,可能正是他人畢生之所求。若得趁心遂願,三年便是生生世世!」
但他既能因為戀著我會阻他修魔之路,不惜用對我痛下殺手的方式來絕他自己的念頭,跟他說這些,大約他也是不懂得的。
但他懂不懂已經無關緊要。
要緊的是,我想幫的人懂我。
我從沒想過,最終能懂我的,居然是那個因狠毒偏激被我鄙視許久的一夕。
她柔聲道:「不錯,那三年,便是我的生生世世。」
她垂眸看著青嵐,低低道:「我帶你走,好嗎?有救也罷,沒救也罷,從此我便守著你,有一時是一時,有一日是一日,再也不要分開。」
青嵐搖頭道:「不好。我命數已盡,不必再連累他人。葉姑娘蓮身脆弱,本就時日無多,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