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絕傷篇(下)

他的黑髮披下來時,非常好看,即便他那麼清瘦蒼白,小女孩還是覺得,他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甚至比最美的女子還要清好幾分。

這夜,小女孩小心地將男子送他的簪子握在手中,摁在懷裡,回想著,天底下怎麼會有那麼好看的男子?

而他心儀的人,又會是怎樣的傾國絕色?

到半夜時,她忽然想到,男子白天的話,有點像和她告別。

坊於是,她穿了鞋,飛奔向土地廟。

那男子已經不見了,連那個一兩百重的巨型鎖鏈也不見了。

她坐在土地廟的門檻上,等到天明,男子還沒有回來。

仂她便有一種預感。

那男子快死了,她將再也見不到他。

可是,那麼漂亮的男子,能將那麼多野豬一下子殺死的男子,又怎麼會死呢?

那麼,他回去找他的情人了么?

小女孩悵然地想著。

下午的時候,有一對長得同樣清俊的雙胞胎,出現在小山村裡。他們衣飾質料的華美,讓村民們只敢遠遠看著,當成天神般看著。

可這雙天神般的人兒,在見到鐵匠那裡的寶劍時,都變了臉色。

其中一位原來掛著笑容的少年,立馬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另一個少年鐵青著臉,拉著這痛哭的少年,說:「起來,他走了沒多久,我們……應該可以找得到。」

於是,那哭著的少年繼續哭著出村,一路哭,一路在叫:「小蘇兒,小蘇兒,你在哪裡?你在哪裡?」

第二天,山村裡又來了個人。

居然又是個絕色的男子,卻比當日的男子年長不少,帶著病容,看來十分憔悴。

他看到那柄劍時,發出了一聲破碎般的痛苦呻|吟,彷彿有一隻手伸入他的胸膛,將他的心臟生生地捏碎,血肉淋漓。

他留了一大包銀子給鐵匠,帶走了那柄寶劍。

當天下午,這一處的深山,是前所未有的熱鬧。

除了奇裝異服的白教弟子,還有一些中原人氏;到傍晚時,居然開來了大隊的南詔官兵,一寸地一寸地地翻找著。

他們要找那個男子,那個蒼白清瘦突然消失了的男子。

「你們給我找。哪怕是一堆稻草,也必須將他找出來。」那個年長的男子說。

「應該來得及,只要現在找出來,應該來得及。」雙胞胎少年中的一個說。

年長的男子看著那個相貌溫文的少年,雙眼冒火,像是想吃了他。

但他終於什麼都沒做,只是滿山尋覓著,呼喚著。

那樣悲傷地呼喚著,雖不見淚水,卻能讓人人感覺到他的心碎和絕望。

小村裡的人,也終於全都知道了,那個失蹤的男子,叫蘇影。

那個年長的男子,叫柳沁。

雙胞胎中那個溫文如玉的,叫楚宸。

漫山遍野的草木,都會記得,有那樣的兩天兩夜,山川里只迴響著一種聲音:

「影……」

「影……」

「影兒……」

「影兒……」

兩天之後,官兵們發現了一處隱密的山洞。

小小的山洞,洞口全用石塊封住了,搜尋的官兵,也曾來來回回在那裡走了好幾次,都沒有留心到,那是一處山洞。

柳沁知道蘇影就在那附近,因為到了那附近,他的心跳得特別快。但連他都沒有發現,兩天以來,蘇影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慢慢痛苦,慢慢煎熬,慢慢死去。

當有人經過時覺出某處的山壁內有動靜時,才看出,原來,那是一處剛剛被封閉的山洞。

柳沁一掌破開石壁衝進去時,終於見到了他朝思暮想的人。

可那個被沉重鐵鏈捆在石柱上的,真的還能算是人嗎?

低垂的頭,凌亂的發,遍身是掙扎出的新舊相疊的血跡,毫無生氣掛著在鐵鏈中的身體。

更可怕的是,他身上的傷口中,竟然長著草!

那草一粗一細,一金一銀,兩枝並生,或傲然挺立,或溫柔捲曲,或初初萌芽,姿態妖嬈嫵媚,竟比花兒還勝上三分。

在血肉中盛展的絕美妖草!

柳沁似給凍住了。

他伸出手去,想去摸那個曾經那樣或清冷或溫柔向他微笑的絕美少年,卻不敢。

他不敢去撫摸那個軀體。

那個曾與他相偎相依的溫暖軀體,如今長著很多妖異草兒的可怕軀體!

它甚至比中毒後周身黑腫還可恐怖十分!

影兒,影兒,你痛么?

你害怕么?

你曾在那樣的黑暗中,一遍遍喚著我的名字么?

鐵鏈是鎖在前面的,叫人不難想像,蘇影是怎樣在神智清醒時,用顫抖的手,將自己捆住,緊緊縛於石柱上。

而在他失去理智後,又怎樣在粗大的鐵鏈和石柱間掙扎嘶叫,痛苦地哭號!

偶然清醒時,他在黑暗和絕望里,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傷口流血,甚至漸漸衍生出美麗的草兒來,又是何等的驚怖!

在那樣驚怖中等死,沒有一個親友陪伴,沒有一個愛人相依,甚至連死後,也只是永遠封在山中的枯骨!

封去山洞,一方面是防止自己瘋狂時掙脫鐵鏈出去傷人,另一方面,何嘗不是在為自己營造一個不見天日的墳墓!

影,影,你怎可以這樣兇狠地對待自己!

「影……」喉中的呻|吟終於發出時,柳沁猛地衝上前去,抱住那具可怕之極的軀體。

已經冷了嗎?

或者,冷了也好。

冷了,死了,就不會痛了,不會害怕了。

恍然大悟的南詔官兵,終於大著膽子的,上前解開了蘇影身上的精鋼鐵鏈。

鐵鏈「當」地落地,柳沁抱著蘇影,也頹然倒坐地下,緊緊擁著他。

「影兒……」柳沁嗚咽著,拂開蘇影面頰上的亂髮,露出他青白的臉,青白的唇,吻了上去。

唇,冰冷,卻還柔軟。

但向來最抵擋不住柳沁親吻的蘇影,終於沒能張開嘴,讓柳沁縱肆他的情意。

他的唇齒,關得緊緊的,怎麼也撬不動。

「影……」

「影……」

柳沁努力了半天,感覺不出半絲的回應來,終於放棄了,將那瘦弱到不堪的軀體,緊緊抱在胸前,啞著嗓子一聲聲喚著,喚著他的影。

那傷口處的妖異草兒,居然如毛髮般柔順著,隨著柳沁的動作,左右擺動,或貼在血肉之上,並不折斷。

柳沁抓住幾根草,想要拽,卻不敢,只是柔聲問道:「影,痛么?痛么?」

他不敢拽哦,他連長在蘇影身上的妖草都不敢拽哦!

他怕他的影痛,他怕他的影痛!

可他的影,到底已經痛了多久,怕了多久?

他丟開妖草,將自己愛逾性命的情人,緊緊地,緊緊地摟在懷中。

心裡,似乎終於安妥些了。

他的影,正安靜地卧在他的懷裡,闔著雙目,就像無數次安謐睡在他的懷中一樣……

「柳沁!柳沁!」有人打著哆嗦,用力地搖晃著柳沁的肩:「柳沁,把他放下來,他……他還在流血,可能……可能還有一線生機……」

柳沁側過臉,輕輕噓了一聲,說道:「不要吵他!不要吵他!他才睡著!才睡著!讓他睡一會兒吧!」

他輕撫著蘇影的面頰,柔聲道:「影兒,你在沁身邊呢!不要怕,什麼都不要怕。沁會守著你,一生一世,結髮同心……」

憐愛地輕輕一笑,再去捉蘇影的手時,已看到他的雙臂各纏了一根絲線,扣著什麼東西,被他緊握中手中。

小心地打開蘇影緊攥的雙手,已見到了那對結髮蝴蝶。

紅綠絲線纏繞著的結髮蝴蝶,早已被揉得翅膀零落,頭尾不分。

「影……」柳沁張開嘴,吐出一大口鮮血,終於忍不住,渾身一松,慢慢軟倒在地上。

他的雙臂,依然抱著那個男子,那個身上長著美麗草兒的男子。

「柳沁!蘇影!」

有人在他身後哭叫。

真吵,太吵了。

柳沁模糊地嘆著氣。

他好容易找到了蘇影,只想抱住他,好好地睡一覺。

便如他重傷的那些日子,蘇影抱著他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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