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三十章 六月飛雪無恨處

信函之中,我讓林翌等人隨時準備著,一旦得知我的死訊時,務與夕姑姑內外相應,將我的屍體從秦王府帶出,不管是軟硬兼施,還是巧取強奪。料想到時安亦辰心神必亂,做到這一點,並不會太難。

另外,我讓林翌儘快查清雷歡的底細,如果一時半會沒有資料,就暗中聯絡北城汪記綢緞莊的汪湛,讓他幫忙調查。

我幾乎本能地意識到,宇文清一定早就猜到了是安亦辰派人冒充了他的部下,在我面前演出了那一場騙了我身心的苦肉計。他寧可自己被冤枉著,也不願明說,為的是我喜歡著安亦辰,不想讓我傷心。

但以他的精細,自然不會不調查這件事,汪湛作為潛隱於瑞都的南越眼線首領,他參與調查的可能性必定很大,多半是個知情人。

當日陪了宇文清潛隱在汪記綢緞莊養病時,林翌也陪在一旁,汪湛自然是認識的。他既知我和宇文清交誼非常,我想了解的事,他應該不會不盡心。

自那日起,不論是清晨,還是晚間,我都不再出現在院中。門外的侍衛,只會聞到從早到晚飄浮在空中的藥味。

大約不久之後,秦王府上下,都該知道那位曾經備受寵愛、如今備受冷落的秦王妃生病了吧?

我本就足不出戶,沒有和外人接觸的機會,如今生了病,連夕姑姑也是懨懨的,甚少出門,本該更安靜才對。

但我「生病」的第三日,便聽侍衛在外通傳,說茹夫人來訪。

最初搬到青衿館時,茹晚鳳以及原來的幾名侍女曾想來探過我,我因著人心險惡,從來都是拒不見面;今番茹晚鳳必是因血踟躇是借了她的手送來,心下不安,前來解釋寬慰了。

可我實在不想聽到任何無謂的解釋和安慰,所以立刻讓夕姑姑送客,不許放進院來。

但當日下午,另一個侍衛們阻擋不了,也不敢阻擋的人來了。

居然是曹夫人,那個據說極受寵愛的曹夫人曹芳菲,奉了秦王之命來探病。

其時我正卧於窗邊小榻上,散著頭髮,安靜地讀著詩詞。陰涼的風透過敞開的窗戶吹拂著,終於讓我繚亂了好久的心境漸漸平復。

「公主,曹夫人奉了王爺之命來看您,這個……」夕姑姑皺了眉,只向窗外看著。

「好大的架子,通稟還用通稟那麼久么?」女子嬌脆的聲音,已從院門處清晰傳來,顯然這位夫人已經不耐煩了,而且恃寵生嬌,並不曾將我放在眼裡。

「不用理她,說我身體不適,讓她改日再來。」我冷淡說道,繼續看我的書。

夕姑姑猶豫一下,走了出去。

不多時,我聽到了夕姑姑的驚叫和女子的怒斥,甚至還有一聲手掌拍到面頰的脆響。

我蹙了蹙眉,依舊坐於榻上,側倚了柚木小案,靜靜看書。

門被霍然推開,一個形容俏麗的女子款款走入,十六七歲模樣,蔥綠長裙,外罩淡碧散花輕紗薄衫,朝氣蓬勃,光芒四射,看來明媚動人,卻舉止驕奢,缺少了大家閨秀應有的雍容氣度。

「妾身曹芳菲,拜見王妃姐姐!」曹芳菲口稱拜見,卻只不過福了一福,禮儀甚是粗疏。

我並不抬眼,繼續看著書,端了一盞茶,輕輕啜著。

曹芳菲有些尷尬,湊到我身畔來,看了看我的茶,訕訕道:「王妃姐姐,您怎麼就飲這種茶?這西湖龍井一看就是市面上買的,茶色差得很。我那裡有上用的雪峰毛尖,呆會叫人送些你吧!」

若論頂尖的茶葉,安良等人也曾送過幾包來,可惜就如當初小產在宮中時,安亦辰不敢用皇宮中任何藥物一樣,我也不敢用秦王府任何可疑食物,寧願到市上去買些尋常的。不料此時居然被這曹氏嘲笑一番。

隱了怒意,我淡淡問:「你有事么?」

曹芳菲笑道:「王爺聽說王妃姐姐病了,特遣妾身來瞧瞧呢。——瞧來王妃姐姐氣色不錯,可比王爺這兩天的精神好多了。」

我也聽說了。安亦辰似也被我那一晚的冷漠刺到了。這幾天,安亦辰一直沒去上朝,終日在幾位寵妾聽歌賞舞,喝得酩酊大醉,喜怒無常,完全失卻了原來的雍容沉靜。

想害我的是他,想我死的是他,何必還惺惺作態,為我作出這副模樣來?

「哦?那你已看過了,可以走了吧?」我冷冷說著,已向夕姑姑作了送客的手勢,連頭都不曾抬起。

曹芳菲見我公然逐客,驚訝地立在當地,一時有些木然。

而夕姑姑已冷著被打紅的臉孔,揚起手說道:「曹夫人,請吧!」

曹芳菲退了兩步,又不甘地站住,抬起臉來說道:「王妃,妾身知道王妃曾經備受寵愛。只不過此一時彼一時,王妃難道沒聽說過什麼是識時務者為俊傑么?還是真打算在這樣的鬼地方冷清一輩子?——若是王妃肯把你這有名無實的王妃架子放上一放,只怕妾身還可為你在王爺面前美言幾句。」

我抬起頭,輕輕一笑,向夕姑姑道:「夕姑姑,把我的王妃金冊玉印取來。」

夕姑姑應一聲,迅速回我屋中,將秦王妃的誥封金冊以及王妃玉印、祥儀郡主玉印,均用玉盤裝了出來,端正放到我跟前。

我將蓋了安世遠始元皇帝寶印的金冊拉開,微微而笑:「曹夫人,看清楚了:這是當今聖上御賜金冊,我皇甫棲情是秦王唯一的正室王妃,你是說,聖上的金冊,有名無實么?」

曹芳菲頓時白了臉。諒她再大的膽子,再怎麼無知無畏,也不敢兜下藐視君上的偌大罪名,除非她娘家上下幾十口都不想活了。

我再啜一口茶水,冷淡道:「曹夫人年輕不懂規矩,這次就算了。可請夫人記住了,秦王府也是個講究禮數的地方,下次再來見我,別忘了按拜見正室的規矩,向我磕頭請安!」

大約我的氣勢也極是凌厲凜冽,曹芳菲漲紅了臉,嘴唇張了張,到底不敢爭辯一句,掉頭沖了出去。

我沒有忘記不冷不熱對著她的背影嘲諷了一句:「夕姑姑,安亦辰的眼光,似乎越來越差了,連這樣的淺薄女子也收在了房裡!」

似乎看到曹芳菲步出院門時擦著眼睛,我才覺稍稍解氣,轉頭問夕姑姑道:「打得怎麼樣?還疼么?」

這曹芳菲雖是無禮,我一心想離去,本不想惹事,可見夕姑姑給打了,著實氣不過,才略加彈壓,為夕姑姑出一出這口惡氣。

夕姑姑搖頭道:「我沒事。只是公主這會子將她得罪了,若是告訴了安亦辰,只怕又有閑氣。」

她經了這些日子的折騰,心下對安亦辰也是失望,再也不稱他王爺了。

我哼了一聲,咬牙道:「他要生閑氣么,也隨他。橫豎,不過這幾日了!」

我的計畫未必十全十美,但贏面應該也是不小。安亦辰已動殺心,我絕不能坐以待斃。——即便他現在容我生下這個孩子,我跟他也不能回到從前了。

當雷歡手背上那顆痣與我的記憶重合,我心驚膽戰,甚至無法想像,這一年多來,我那因感激而漸生的愛意,是多麼的可笑和可悲!

傍晚時,有人送來據說是夕姑姑訂回來的幾樣綢緞。

夕姑姑沒有訂綢緞,但曾把配製那種特殊墨水的方子給了林沁。我們便知,必定是林翌傳了消息來了。四四方方的一片片綢緞,不可能有什麼夾層或隱晦之處,即便安亦辰派人檢查了一應來往之物,應該也是看不出任何異樣來。

綢緞都是嶄新的,以青素色為主,正是我避居青衿館後常穿的顏色。一共有五種之多,但完全沒有花紋的,只有一種月白軟綢。

備了一大盆水,掩了房門,我將軟綢浸入水中,粉紅色的字跡漸漸顯出,而我的心,已越看越冷,冷到如同六月天乍遇飛雪,徹寒入骨。

軟綢上所載,是雷歡以及他所帶領的「隱部」所有資料。

所謂隱部,是安氏在五年前,也就是我父親尚在位時成立的一支精銳軍隊,人數少而精,幾乎個個是高手。他們分散於敵國要塞,以尋常百姓甚至是敵國將士身份為掩護,暗中打聽敵國軍事動向,並在必要時行動起來,裡應外合攻敵國一個出奇不意。

隱部最初的戰略重點是當時的大燕京城,也就是現在的瑞都。當年安亦辰皇宮遇險,顏遠風所找到的營救他的高手,正是屬於隱部。大燕滅亡後,隱部大部轉移向與安氏為敵的宇文氏轄地,如越州、明州。

雷歡,則是隱部的首領,從三年前就開始長期匿隱於越州,身份是一家武館的館主。兩個月前,大越太子宇文清徹查北晉姦細,連封十餘家商鋪民居,幾將越州隱部成員一網打盡。雷霆手段,竟是前所未有。雷歡立足不住,在部屬掩護下,被安亦辰派人接應回了瑞都。

信中又提及,當年肅州軍與越太子決戰於明州城下後不久,越太子令人清查射向蕭采繹的暗箭從何而來,也曾發現過軍中有姦細;那姦細被拘後即服毒自盡,未及說出當日真相及幕後主使。等此次清理越州隱部,發現那姦細的行事風格,頗似隱部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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