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十九章 此情何計相迴避

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把我和安亦辰當成了世上唯有的親人。

如今,一個親人想殺她另一親人,甚至打算借她的手行兇,讓她情何以堪?

我把她拖在自己的身邊,終究讓她和我一樣的淪落,一樣的可悲,一樣的無可奈何。

凄厲笑著,我將手指顫抖著一點點在她已經鬆浮的面龐滑過,拭那怎麼也擦不幹的淚。

而我自己,終於無淚可流。

如果情到盡頭的極端,總是萬劫不復,那麼,我又一次無計相迴避地走到了極端。

萬劫不復。

夕姑姑看來快要垮了。

中午為我燉得蒓菜蛋羹可能放了三次鹽,而米飯糊得幾乎找不出一粒雪白原色的來。

我不動聲色地狠命吃著,咸不咸,苦不苦,都沒什麼重要的。

重要的是,我要活下去,我的孩子要活下去。

我望著夕姑姑雪白的臉,紅腫的眼,將一筷青菜夾在夕姑姑碗中,說道:「多吃些,才能養好精神,想想下一步怎麼走。」

夕姑姑木然地將菜塞入口中,不解般反問:「下一步?」

我咧開嘴,努力彎起向上的弧度:「安亦辰想要我死。我可以死,可我不想讓我的孩子死。」

那不僅是一個嶄新的生命,更是一個越來越清晰的希望。

夕姑姑住了筷,將纖白卻日漸蒼老的手摸住我的肚子,睜著通紅卻依舊滿是愛惜的眼睛,輕輕說:「公主,你和你的孩子,都不會死。安亦辰真的想你們死,那就是……他瘋了。」

我不以為然地輕笑。

瘋了,誰不瘋?瘋到已經不想再追究誰是誰非,瘋到已經不想誰在喜歡誰,誰又不喜歡誰,瘋到只想憑了自己的本能,讓自己的孩子,活下去。

在最簡單的生存面前,是非對錯,都是輕薄如浮雲,讓我不屑一顧。

吃了午飯,我看著夕姑姑洗了碗,在一旁榻上打盹,才回自己房中午睡。

愈是上午受了驚,我愈是要好好休息。

我想保護自己,保護孩子,就不能因為情緒不穩讓自己倒下來。

所以,我幾乎是強迫自己不去想任何事,把自己腦中逼得空空的,然後入睡。

雖然睡得不踏實,但傍晚起床時,我的精神確實恢複了好多,即便安亦辰讓人送上十盆血踟躇過來,我也能眼睛不眨地讓夕姑姑幫我掃地出門。

料想,安亦辰大約還沒狠心到讓我血濺五步,最少,他目前並不想讓我知道,他已動了殺心,想讓我死。不然,應該是派人送上鳩酒或三尺白綾才對。

他是期望我死後還能對他懷有一絲眷戀么?還是實在沒法對自己的妻子徹底撕破臉皮?

懶得再考慮他內心明顯有些陰暗的想法,披件衣裳走了出去,才發現下雨了。

然後發現夕姑姑不見了。

漫天陰霾,滿庭煙雨,落紅拂拂,早將上午那被砸爛的血踟躇掩得沒了蹤跡。短籬圍牆,青瓦翠檐,俱閃著晶亮濕潤的光澤,愈顯得整個庭院空曠冷寂,悄無聲息。

這麼大的院落,只兩個人住著,本就太過曠闊;如今忽然只我一人獨立院中,詭異和森冷頓如雨水般蝕入肌膚,連胸口都在不安震顫著。

這樣的雨天,夕姑姑不會出去買東西;上午剛發生那樣的事,她必然也沒興緻去打聽秦王新寵們的動靜;何況她若有事離開,事先也會告訴我。

她心理最強烈的念頭,應該就是不想讓我出事。

而能確保我安然無恙的,只有安亦辰。因為現在只有安亦辰盼我出事。

我睡得並不踏實,若是安亦辰派人來找她,我不會不知道;那麼,多半是她找安亦辰去了,為了我。

有輕微的不耐煩。

夕姑姑的性情,終究太過柔懦,柔懦得可以把她自己的驕傲踩在腳底,卻不知道,她在失去自己驕傲的同時,也把我的臉面丟光了。

而被逼迫到這樣的地步,我絕對不會再向他搖尾乞憐,即便終究逃不過他的算計,我也不能放棄我最後的自尊和驕傲。

天漸漸黑了,越來越大的雨嘩然傾下,蛇狀的閃電不時撕裂半邊天際,將滄瞑的暮色劈開,露出蒼白流淚的大千世界。

夕姑姑還是沒有回來。

自己去生了火,煮了些寡淡無味的白粥,硬是吞下兩碗,方才回了房中,披一襲式樣極簡單的素白無紋長衫,再將青絲散開,用一根素銀簪重新綰了,不施脂粉,獨點了唇脂,挑的是最艷麗的顏色,整個人便清寂而鮮艷起來,如一盞幽獨盛放於死水中的絕美白蓮,向夜空寂寞卻倨傲地綻放著獨一無二的華麗。

無須他人惜賞,由我獨自妖嬈,吞吐芳華無限。

持一把最尋常的油紙傘,蹬一雙最尋常的羊皮小靴,我緩緩走出院門,三個月來不曾踏出一步的青衿館院門。

守住院門的侍衛正站於值房前避雨,突見我走出來,張了張嘴,不知該攔阻還是該行禮,相視著一臉的手足無措。

「帶我去見安亦辰。」我平平淡淡地吩咐,眼睛在他們面頰一滑而過,驕傲尊貴一如我該有的身份,不容他們有絲毫置疑。——即便不是秦王妃,我還是銜鳳公主;至於大晉所封的祥儀郡主封號,隨了和安亦辰的交惡,早被我視若塵土。

他們雖是派來看守我,但我正妃之位尚在,要見的又是安亦辰,他們豈敢輕易開罪?何況我相信自己出身皇家的氣勢,也足以迫得他們除了從命別無他法。

「是……是!」四名侍衛應著聲,一面擦著汗水,一面紛紛拿傘隨到我的身側,果然不敢多問。

走了兩步,其中的兩名侍衛已快步向前奔去,定然是去打聽秦王去向並先行通稟了。

果然,不一時,剛步向前院,已有一名侍衛奔來,向我身後隨著的侍衛輕聲道:「王爺在書房見客呢,恐怕……」

他偷眼覷我,而另兩名侍衛顯然也沒主意,倉倉皇皇跟在我身邊。

我只作沒有聽見,一步一步,穩穩向前走著。即便微腆著小腹,我依然脊背挺直。又一道閃電將雨幕劈開,顯出那幾名侍衛的臉色已十分蒼白。他們不敢阻止我,卻不知道安亦辰見到我,又會作何反應。

驚雷聲中,那名侍衛怯怯道:「夕姑姑下午去找過王爺,王爺將她逐出書房了,到現在還在書房前跪著……這樣的大雨里……」

夕姑姑一去未回,侍衛們也猜得到我是因夕姑姑而去,只盼將夕姑姑被逐之事說出,我能死心而回。

我並沒有停下腳步,只是抬眼望著再亮的閃電也無法完全照亮的暗黑天空,嘲諷而笑。

這就是安亦辰對當年夕姑姑兩次相救的報答。

他的仁義,原也不過爾爾。

書房,已在眼前。

高大軒闊的門窗內,燈火通明,隱有笑語傳來,夾在隆隆的雷聲中,格外刺耳。

漢白玉的石階,正瀉著從屋檐源源而下的水,小溪般向下沖著,沖向就跪在石階下的夕姑姑。

夕姑姑那單薄的身影,已經搖搖欲墜;兩名當日曾伺侯過我的侍女正打了傘,俯了身子在勸著什麼;看那兩侍女僵直傾下的身子,大半邊的衣衫幾乎已被雨水淋得透了,顯然勸她已不是一時半會了。

夕姑姑早已臉色慘白,衣衫頭髮緊緊貼在皮膚上,幾乎全身都在往下掛著水,她卻沒有知覺一般,只拿通紅的眼睛死死盯住那緊闔的門窗,看不出失望,亦看不出希望,如一截被燃燒殆盡的枯木。

「夕姑姑,跟我回去。立刻。」

我走到距離她數步的地方,頓住,說道。

夕姑姑奶我長大,早與我的親人無異,在跟前,我幾乎從未端過公主或主人的架子。但這一次,我是直接命令她,立刻回青衿館。

夕姑姑眼珠一輪,木然的神情終於有了些神采。

「公主,我要王爺答應我,從此不再傷你。我一定要他答應我!不然,我今天就跪死在這裡!」

為我求安亦辰?求那個想殺我的男子放我一條生路?

我恨惱得胸中似有烈火燃燒,即便傾盆大雨也不能澆熄分毫。

當年救起他後,他就曾睥睨而篤定的眼光望著我,向我宣稱,他將會擁有與我對等的資格,叫我一聲棲情。我為此差點殺了他,因為我當時就有一種預感,感到他總有一天會凌駕於眾人之上,俯視著我,向我施捨他的感情。

而現在,夕姑姑正在苦苦哀求他的施捨么?

「夕顏,從今天起,你不必再跟著我了。我不想再見到你這副卑恭屈膝的嘴臉!」

我清冷地丟下話,轉過身,依舊穩穩持著傘,向來路走去。

「公主……」夕姑姑失聲叫著,猛然立起身,要向我衝過來。可她跪得久了,膝蓋早已麻木,一腳才屈起,已撲通摔倒在泥水裡,徒勞地在泥水裡掙扎,只是站不起來,慌亂地哭泣著一聲聲呼喚:「公主!公主,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等等我,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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