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十六章 芳心猶卷君須憐

這日安亦辰回來得早,見我趴在榻上只是懨懨的,連話也懶得說,遂道:「精神怎麼這麼差?晚上瞧你睡得挺好啊!」

伸手過來摸摸我的額。

他那寬大厚實手掌覆在額上的那種溫暖,感覺踏實而安心。我向著他微笑道:「我沒事兒,就是有些倦倦的。大概春天都容易倦吧?」

安亦辰點點頭,道:「呆會叫個太醫進來看看,也好放些心。你這身子骨,也不知怎麼回事,跟個美人燈兒般,風吹吹就破了般……」

我從榻上坐起,親倒了杯茶送到他手中,輕笑道:「咦,你以前不總說我是個尖牙利爪的小老虎么?」

安亦辰拂著茶葉,輕輕啜著,安然道:「可能現在是只馴服了的小老虎吧?」

他勾了我脖子,將我攬到懷中,親了親我的唇,笑意微微。

他的如玉瞳仁,映出我倦乏而美麗的面容,溫馴而嬌慵。尖牙利爪,的確已被我深深藏起。

只因我確信眼前的男子,有足夠的力量來保護我,讓我沉浸在他的溫暖里放心憩息。

晚飯後,果然有太醫前來請脈。

我斜靠於榻上,打著呵欠道:「我沒什麼事吧?不過貪睡了些,王爺也太過小心了。」

安亦辰負了手站在一旁,溫和道:「小心駛得萬年船。倦睡成這樣,總有些原因。」

隨了素絹的帕子,太醫搭著脈,舒了舒眉,又細聽了片刻,已回身向安亦辰笑著行禮:「恭喜秦王殿下!王妃有喜了!」

其時夕姑姑、茹晚鳳俱在一邊,聞言一齊站起,又驚又喜。

我也不由立起身來,笑道:「真的么?不會斷錯?」

上次宇文清也曾說過,我的宮體受損,很難受孕,因此開了藥方給我。真沒想到,那藥方如此神效,服了沒多久,居然有了身孕!

自從服那葯後,我的癸水再沒有來過,我只當自己心思勞碌,加之小產後從來也不曾准過,更不曾往這方面想過。

安亦辰眉目不動,看不出特別的驚喜來,只是袖了手,淡淡問那太醫:「胎兒幾個月了?」

太醫笑道:「還小呢,估計才一個多月不到兩個月吧。」

安亦辰輕輕一笑,道:「好,本王知道了。這事你先不要在外宣揚,王妃身子弱,經不起親友們你來瞧他來探的,耽誤了靜養可就麻煩了。」

太醫也知道當年我小產之事,當下俯首應是,由侍女領了出去。

安亦辰望著太醫的背影,面色冷凝中泛出青白來,方才安然而笑的雙瞳,此時寂然無波,深不見底。

夕姑姑和茹晚鳳正欲前來賀喜,見了安亦辰神色不對,相視一眼,居然沒敢說出口來。

我正滿心歡喜,見了安亦辰那副模樣,一時笑容凝結,緊張地絞了手,問道:「你怎麼了?不高興么?」

安亦辰勉強一笑,低沉道:「回房去吧,我想和你談談。」

又側身向夕姑姑等人道:「你們也早點下去歇著,棲情有我照顧著,不用擔心。」

夕姑姑等何等靈巧,立時覺出不對勁了,疑惑地望了我一眼,慢慢告退。

我也覺出不對,卻想不通安亦辰為何不悅。他不想我為他誕育後代么?他甚至希望儘快有個孩子……收了我的心。

忐忑隨了安亦辰回了卧房,安亦辰卻沒有說什麼,默默將我的寢衣遞過來,看著我換了,便輕輕將我擁到懷裡,抱入錦衾之中,細緻地吻著我的面頰,我的脖頸,緩緩向下游移著。那溫柔的鼻息,一下一下,如羽毛般拂在肌膚,亦拂在心頭。

那種不肯放手的溫柔里,糾纏著說不清的愛戀和痛楚,讓他喉間的喘息,都帶了微哽的低咽。我正琢磨著他的異常,略嫌粗糙的微涼手掌,輕重有致地揉捏於女子最敏銳的部位,激得我低喊一聲,漸漸迷醉,迷失,再也無法推詳他眸中的深沉和痛楚從何而來……

「棲情……」安亦辰輕柔地喚我。

我本就倦倦的,經他這番索取,眼皮已沉澀得打不開,模糊地應他:「嗯……」

「把那孩子拿掉吧,我們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安亦辰的聲音依舊輕柔,仿若在耳邊低縈著纏綿的誓言。

「……」我很想順了他的口音乖巧地應聲好,但字在舌尖,終於沒能發出,而脊背上已有一道冷氣,嗖地竄過,將一溜的冷汗,從額前逼出。

「你說什麼?」我猛地坐起來,睡意全無。

略嫌陰暗的小小燭火,透了霞影鮫綃帳幃投入,將帳中的一切都模糊了,安亦辰的臉在黑暗中如一道剪影,輪廓清晰,卻看不清神色,更不知道他那對向來蘊了極多東西的雙瞳,此時又是怎樣的波瀾壯闊或點塵不驚。

「對不起,我沒辦法容忍你把那個孩子生下來。它已超出了我所能承受的極限。」安亦辰平靜地回答著我,口吻已是不容置疑。

我不信地抓住他的手,側著臉,意圖借過模糊的燭光看清他的面頰,看懂他到底在想什麼。這是那個剛剛和我顛鳳倒鸞,共嘗人間極樂的夫婿么?

「你……什麼意思……你不要我為你生的孩子么?」我喉嚨口已經發緊發僵,簡直快要不會說話了。

「呵……」黑暗中,安亦辰笑得凄冷:「棲情,你自己明白,那孩子……你是為我生的么?」

我隱約抓住了他話里的重點,氣急道:「你……你在疑心這孩子……這孩子……」

我說不出口,淚水卻已不爭氣地滾了下來。他在疑心這孩子不是他的。

而安亦辰的下一句話,更叫我心寒到哆嗦:「不是疑心,是斷定。」

他抬起眸,黑暗中,依舊辨得出如烈火般的煜煜閃光:「如果我沒記錯,在你離開我跟隨宇文清出逃前一天,你來過癸水。而你回王府,才一個月,哪裡來的一個多月近兩個月的身孕?」

我這才恍惚記得,去救宇文清的前一天,安亦辰曾向我求歡,我因宇文清之事毫無興緻,借口癸水來了將他拒絕。我又怎知,這事會造就現在天大的誤會?

我忙抓住他的手,解釋道:「那天我心情不好,隨口撒了謊。」

「是那天在撒謊,還是如今在撒謊?」安亦辰漠然問我,結實的手掌潮濕而沁涼,唇角自嘲般的笑意如浮光掠影般飄泊著:「皇甫棲情,我知道你是真心實意想和我過一輩子;而我,也是真心實意想護你愛你一輩子。我願意做你的依靠,哪怕這只是你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的選擇。但我還是個男人。」

他親了親我的額,將我擁抱了一下,久在被衾外裸|露的肌膚瞬間將涼意傳遞給了對方。

我打了個哆嗦。

安亦辰為我將寢衣披在肩上,自己卻披衣下床。

淡緋色的霞影紗如水綿聯晃動,連安亦辰的聲音也在晃動,如隔了水紋般聽不清晰:「我和宇文清的孩子,你只能選一樣。但不管你選哪樣,你都休想再踏出秦王府半步。我不會……容下那個小畜生……」

門吱呀一響,又被帶上,卧房中已沒有半點聲息。

窗外,砌下春寒,蟄鳴啾啾,落花無聲,清月撒輝,銀霜滿地。

他應當踏了那清霜白石,又住回他的書房去了。

我過了許久才從驚駭中醒過神來,撫住自己的小腹,很想痛聲號啕,卻知號啕再大聲,安亦辰也不會再回頭,回頭多看我一眼。

他有多喜歡我,就應該有多恨我。

可是,他為何就不相信,我懷的,千真萬確是他的骨肉呢?

或者,沒有了信任,我們之間的愛情,已經和泡沫般脆弱不堪一擊,甚至只是風吹影動,便足以破碎,成為飄緲的虛無,連感覺到它,都變得異常艱難。

那一晚,我做了很多的夢,流了很多的淚。

最多最重複的夢,就是我落到了一個泥潭之中,拔足不出,越陷越深,越陷越深,眼看著那厚濁的泥漿已淹沒我的胸膛,我的脖頸,我的下頷。

我大聲地呼救,我甚至已看到了顏遠風正陪著母親在一旁的草地說話,看到蕭采繹微笑著在昭陽殿前舞劍,看到宇文清正持了一朵月芙蓉發怔,看到安亦辰正和夏侯皇后激烈地爭吵……

他們離我都不遠,可他們都聽不到我的求救,依舊專心做著各自的事。

而泥漿已掩住我的口鼻,讓我無法呼吸,讓我憋悶窒息到快要死去……

然後,我滿身冷汗,滿臉淚水,抽泣著哭醒……

第二日自然是病懨懨的,頭暈腳軟到幾乎無法下床。

夕姑姑早知有些蹊蹺,一早便在房外侯著,見我遲遲不起,便推了門進來。

「公主,公主,你怎麼了?」她一撩開幃帳,已失聲驚叫起來。

我便知我現在的臉色一定非常可怕了。

「夕姑姑……」我顫著身子,抱住夕姑姑溫暖的軀體,驚慌地喊著,喉嚨已是嘶啞一片,舌頭僵硬得幾乎拖不出音節來。

「這是怎麼了,到底怎麼了?昨天……不還是好好的么?」夕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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