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十二章 寒透春衣不是夢

「他對我的情意?他對我有什麼情意?」

我煩躁地將梳子擲到地上,道:「你也會扯淡了,給我出去!」

這些日子雖然過得鬱鬱寡歡,但我還是第一次這麼怒氣勃發,也是第一次沖林翌這樣的忠實部屬大吼大叫。

林翌灰褐色的眼中閃過一抹憂懼,匆忙行禮告退。

宇文清……

我惱火地趴在小桌上,慢慢積攢著心中的怒意。

我每日對他視若無睹,他與我相對亦是雲淡風輕,縱是有情,也是……歷經歲月磨礪沖洗後所殘留的一點少年情懷吧?

畢竟,他的性情容貌再怎麼改變,都不能抹去初見時竹篁中白衣少年溫潤出塵的模樣,也不能褪去那少年手執月芙蓉的明朗笑容,即便被燒毀的狗尾巴草,也曾多少次在夢中輝耀春陽的清亮光采。

但我並不想再回憶過去,那個再也回不去的過去。

那個過去,它該隨了蕭采繹的死以及我的重生而埋葬。

忽然之間,我意識到,我對宇文清,也沒有我想像中那麼強的恨意。他一如既往的靜默溫潤,如澹澹流水,緩緩衝刷去他留在我心中的怒恨和委屈,讓我不得不面對心底深處對他殘存的少年情懷。

或者,我有機會便對他惡語相加,只是為了提醒自己應該對他懷的恨怒,並試圖將心中漸淡的恨怒日日加深。我只是怕自己沒有勇氣再去怨恨他,我只是不敢再面對他盡量掩飾卻在不經意間流露了的溫柔情意,也不敢再面對自己撤去心防後漸漸柔軟的心地。

我已是安亦辰幸福的妻子,不想我的生活再有任何改變。我擔心褪去最堅硬的外殼後,我會在堤壩崩塌後一潰千里,再被卷席到死無全屍。

喉中又無聲哽住,大團的棉絮塞在胸口,理不清,扯不斷。

門,又被敲響,不徐不疾的篤篤聲,一如敲門人的從容淡定。

我打開門,宇文清長身玉立,眉目舒展,彬彬有禮地柔聲問道:「我方便進去說會話么?」

我遲疑一下,讓他進來,伸手取了塊碎花的淡黃帕子將披散下的長髮結住。

「有什麼事,你說。」我還是想逃避,還想尖牙利爪地用傷他來保護自己。但明日,他將回他的大越,我將回我的瑞都,從此橋歸橋,路歸路,如瀏州般意外碰面的機會絕不可能再發生——安亦辰絕對會更加小心,將這種危險的機會湮沒於萌芽之中。

那麼,還是平靜地說會話吧!

「謝謝你。」宇文清安靜地在我對面坐下,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個謝字。

我玩弄著銀簪子,掩飾著內心的迷惘,淡然道:「沒什麼。既然是我連累了你,我便該幫你。只是此事也是你自討苦吃,既已決定放開,何必還要放在心上,害人害己?」

宇文清唇角牽了一牽,輕嘆道:「我知道了,棲情。你也千萬記得,若再有下次,你不要再卷進來。即便為你,那也是男人之間的戰爭,你出面,可能最後受傷最深的會是你。」

我訝異抬頭,宇文清修眉微蹙,也正擔憂地凝視著我,嘆息道:「我並不知道……這次的事情日後會不會牽累到你。但願安亦辰……給得起你幸福。」

「亦辰……」回憶起安亦辰溫存體貼的笑臉,溫暖怡人的懷抱,我振足精神,直視著宇文清,坦然道:「如果說,這天下還有人能給我幸福,那麼,這個人,一定是安亦辰。」

宇文清並沒有意外,點了點頭,道:「我知道,如果不是因為我,如今的你應該開開心心正和他生活在一起。」

他如青玉瓣般的指甲扣在桌上,慢慢加著力,一點點掐進櫞木的硬桌里,留下深深的半圓弧痕迹,繼續說著:「如果因我導致你夫妻失和,我以後都不會安心。」

我的心如懸在山崖邊的提籃,晃悠悠隨風盪著,許久都不能安寧。旋轉著手中的銀簪,看著簪頭的蓮花在旋轉中生動起來,泛著波光一樣瀲灧的銀白色澤,我咬了唇說道:「你放心,安亦辰一定會諒解我。……他對我,一向寬容疼惜。」

宇文清眉眼低垂,扣在桌上的指甲縮回,蜷入和臉色一般蒼白的掌心,輕輕道:「你相信他?」

「我相信他。」我並不遲疑。這魑魅魍魎的世界,除了安亦辰,我還能相信誰?

宇文清又是一陣靜默,然後悠悠嘆息:「棲情,或者,你是對的。安亦辰的確是最可能給你幸福的那個人。希望,他能不讓你失望,也不讓我失望。」

他只是那般恬恬淡淡地說話,如很輕微的風從丁香枝頭拂過,沒有半點輕浮狂躁,並不像嘲諷。

我也不想再嘲諷他了,但我吐出的字,多少帶了屬於我的尖銳和霸道:「不讓你失望?如果說一天他成功地攻入了大越國都,算不算是讓你失望?」

「那是他的成功。如果他成功後依舊將你如珠似玉般護在身畔,我就不會失望。」他輕笑一聲,如薄荷花開時的清沁薄涼:「只是如果我不死,他的這個願望,估計很難達到。」

「你很自負。」

「你放心……我想,安亦辰的願望,應該不難達到。」

下一刻,宇文清又說著聽來自相矛盾的話,但我已不由沉到二人很可能再次刀兵相對的惶恐當中,再也無心辯駁。

在很久以後,我才知道,他的話,並不矛盾,只是我愚昧地自以為是,不能理解他的涵義而已。

宇文清將手伸入懷中,取出一隻小小的圓形碧玉匣子,遞給我道:「這次去東燕見興武帝,也曾料著可能遇到麻煩,因此帶了些常備救急藥物,一直讓李嬸收著,後來……沒有用上。你的身體素習孱弱,就留在身邊,以備不時之需吧。」

我本想拒絕,但推出的手碰到他冰涼的手指時,他很固執地依舊塞了過來,而我已發現,他蒼白乾燥的掌心,被他自己的指甲掐成青紫的顏色,浮動的鮮血,幾欲透皮而出。

心中寒了一寒,將玉匣抓到自己手中,小心打開,卻是蜜臘封著的十數枚藥丸,有四五種顏色之多。匣中墊著的帛布上,有很仔細的關於這些藥物的說明。

有解毒清火的,有益元補氣的,也有祛腐生肌的,甚至還有一種麻痹神經,方便借死遁身的假死葯。

「謝謝,我收了。」我在秦王府的日子過得雖是安逸,但對我心存嫉妒之心的小人也不少,誰知什麼時候一不小心,會著了人道?有醫者白衣的靈藥相助,顯然要多些勝算。

當日醫者白衣的醫術以及醫德,天下罕見,足以信賴。

宇文清寬慰一笑,眸中閃出了珠玉輝耀般的璀璨芒彩,立起身道:「南越那邊的駐軍已得到通知,今天半夜就會派出最精銳的士卒過江相迎,明日一早,我便回去了。」

我若無其事的別過臉,淡淡道:「回去好啊。我也早該回秦王府了。」

宇文清猶豫片刻,自嘲般輕輕一笑:「我若邀請你去越州做客,你大約不會答應吧?」

我氣惱地冷笑:「你說呢?你心裡把我當成了什麼,想趕我走就趕我走,想讓我去就讓我去么?如果我不去,是不是還打算用你的大軍強迫我去?」

腦中如被一道閃電破開,靈光閃處,我幾乎脫口叫了出來:「你不惜低聲下氣求我,讓我一直送你到滄江邊,莫不就是為了將我擄去越州?」

我現在不僅僅是大燕的亡國公主了,我還是秦王安亦辰最珍愛的妻子,若是落到南越手中,安亦辰必定處處受制,完全處於被動了。

我不會忘記,如安亦辰那般堅強理性的個性,也曾為我拋下潰敗撤退的大軍,冒險伴我前往敵手的老巢尋人。

我目中的警惕和猜忌,顯然刺痛了宇文清。

他飛快地將受傷小獸般的目光轉移到跳躍不定的燭火上,平靜說道:「你放心,我不會逼迫你做任何事。明早我們……就各走各的吧!」

他往南回越州,我往北回瑞都。

從此南轅北轍,各不相干。

窗戶一定沒有關嚴實,料峭的風,一直撲到心底深處,涼涼的,荒蕪如關外的弋壁。

宇文清已打開門,卻沒有立時踏出去。默默凝立了半晌,他忽然輕輕說道:「棲情,其實我從不曾放棄,更不曾拋棄。可我無法選擇我的姓氏,所以,我無法選擇情感的主動權。我一直在等待你的選擇,接受,放棄,或者,拋棄。」

他的聲音清晰卻極度柔和,卻如巨雷般猛地在耳邊炸開,隆隆亂響。我用力前傾起身子,想在那一片的耳鳴聲中聽清他到底在說什麼,可他低一低頭,已走了出去。

長袖擺處,一朵銀色的精綉梅花倒映著燭火的輝芒,像無聲垂淚的容顏。

這一夜,我幾乎完全沒能睡著。

而我更是從沒有這般痛恨過宇文清。

不論誰放棄誰,誰拋棄誰,現在我總是安亦辰的妻,秦王的正室王妃,安於如今的富貴悠閑,甚至是幸福美滿。而我的心裡,也日漸一日被安亦辰的身影充滿,習慣他寵溺的懷抱。

可宇文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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