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十章 一緘書札舊年悲

看她去的方向,正是宇文清的卧房,想來宇文清在此處的一舉一動,都落在她的眼裡,一見我也坐下,急急就將墊子送過來了。

他們的行事風範,倒與當年並無二致,連溫默都是相同。

一片,又一片的落花飄下,如雪亦如綢,暗香襲襲,隨晚風一起繚繞,撲到面頰,溫柔而沁涼。

宇文清輕輕捉住一瓣,低低道:「黃昏庭院柳啼鴉,記得那人和月折梨花。棲情,想念安亦辰了?」

我很生硬地回答:「他是我的夫婿,我已離開他七八天了。」

只為你,宇文清。這麼多日的離去,我幾乎不敢想像安亦辰的反應了。

宇文清並沒有意外,點點頭道:「我看得出,他很在乎你。——這次你救我,只怕傷了他的心了。」

我忍不住譏諷道:「你幸災樂禍么?」

「沒有!」宇文清回答得很快,生怕我誤會般急急說道:「我只怕因我影響了你們夫妻的感情。我希望……他能真心待你,一直對你好。」

「你一直都在疑心,他待我並不真心?」我盯著宇文清,問道。

在瀏州相遇後,他就曾提醒過我防備安亦辰,卻又不曾將我小產另有隱情之事說出,如今又這樣說,我不難揣測,他並不想離間我們夫妻感情,但對安亦辰很不放心。

宇文清低著頭,襆巾包不住他柔順的發,幾縷散碎的髮絲靜默地垂下,在夜風裡拂拂漾著,在如雪的面頰投下淡色的陰影。許久,他有些僵硬地回答:「或許,是我多心了。」

「你當然多心了!」我截了他的話,想來面色也該白如梨花了:「你根本不能了解他對我的感情!我本來已是個死人,從你……選擇做回宇文清那一刻起,我就已是個死人。」

我咪起眼,凌厲地盯著宇文清漸漸涌動不安的面龐,舒緩而殘忍地彷彿在說著別人的故事:「你知道一向在肅州鎮守的蕭采繹為什麼會沖向明州戰場么?因為他強佔了我,要我做他的妻子。可我還是告訴他,即便我已不再無瑕,我這一生,也只會等一個人,只會與一個人白首不相離。那個人,叫做白衣。如果白衣不要我,或者白衣選擇了他的另一重身份,我就從……華陽山頂跳下去!」

宇文清手上似失去了力道,玉簫跌在拼石的地面,當的一聲響,脆生生敲破了月下梨花如夢的幻境。

他靠在樹榦上,脊背僵直,如一塊歷了不知多少風雨,已被沖刷到不見稜角的山岩。

「我在人世生活了十七年,從不曾有人帶給我那樣刻骨銘心的感情。我信賴白衣,把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要寶貴,我固執地相信,相信他會處理好一切,遵守他的諾言,和我找一處世外桃源,比翼雙飛,終身廝守。」

我唇角的笑淡若月光,輕若薄霧,連我自己都有了種虛無飄緲的錯覺,彷彿又回到那一日的華陽山,那一日的清心草堂,那一日的竹影搖風,一雙潔白的身影,在滿天的碧藍,滿山的翠綠中,召喚生命中最奔放的熱情。

宇文清一言不發凝視著我,隱忍的傷痛和悲凄那樣清晰地浮凸出來,無可掩抑。

流雲散淡,月色寥落,連我暗紫流光的斗蓬都似染了一層清霜,四處滲著春夜寂杳的森涼。

我在這森涼的月色里仰頭,將所有的淚水生生逼回眼眶,繼續道:「蕭采繹終於選擇了去明州,他希望在明州將宇文氏的勢力一網打盡,斷絕你做回宇文三公子的後路,好挽救我。——可他到底沒能救我,只能用自己死去的屍體告訴我,我的心上人,並非我的良人。那一日,我也徹底死心。可若不能知道你背信忘義的原因,我死也不能瞑目!我瘋了般趕往越州,要找你問個明白。結果……我病得像條野狗一樣倒在泥水裡,一寸一寸地往越州爬著……只想問你,為什麼拋棄我?」

如果眼神可以化作尖刀,此刻,我的眼神必然已將他的胸膛挖開,看看那具漂亮的軀體內,掩藏的到底是怎樣一顆無情的心!

而我現在問的,正是我當時想問宇文清的問題。

這個問題,我已晚問了近一年,但即便到了此時,宇文清還是沒有回答我。

他只是將手背壓到唇上,一下沒一下地咳嗽著,宛若明珠的雙瞳,掩在濃重的睫下,看不出其中的波翻浪滾。

止了咳嗽,他本就寡淡異常的嘴唇更是和面色一樣雪白,乾涸地褶皺出鮮明的紋理,益添了幾分憔悴憂鬱。

「後來,是安亦辰救了你?」他自嘲著說道:「看來,我該好好謝謝他!」

「是,他救了我。」我鎮定地吐著字,徐徐說著:「當時我已一無所有,甚至連容貌也已被病痛磨挫得十分醜陋,而腹中,還有個被你害得失去父親的小小胎兒。我感激他,所以我嫁給了他,並且……愛上了他。」

宇文清的唇角有了血色。

鮮血的顏色。

他自己的牙齒,不知什麼時候將唇邊咬破了,神色卻還維持著寧靜。

「恭喜……你。若你能幸福,我也就……安心了。」宇文清的聲音很沙啞,胸口輕輕的起伏,眼睛幾乎全然地闔住,濃睫如黑色的夜蝶,小心地收縮著自己的翅膀。

「我現在很幸福。」

我帶了幾分惡毒盯著他:「如果你不出現,我會更幸福。——當日既然絕情,為何如今這般婆婆媽媽,僅憑了一塊我的玉,就一頭扎入圈套,失手被擒?你現在應該在乎的人,是你那位緋雪妹妹吧?」

「我從沒打算過娶緋雪,我也從沒把第二個女子放在心上!」

宇文清似受不了我的步步緊迫,站起身來,急促說著。

可他站得猛了,虛弱的身子踉蹌一下,已向前栽去。

我本能地站起身將他向下摔去的身體拽住,用力攙住。

他的軀體和以往一般頎長瘦削,摸得出嶙峋的骨骼;隔了衣物,感覺得到他肌膚的沁涼;而我的鼻端,縈繞的氣息又是近乎青草味道的清新和潔凈。

宇文清扶了我的手,借力站穩身子。

冰涼的手與我相觸的感覺如此熟悉而令人絕望,讓我忍不住自己的恨意,將手縮了回去。

宇文清身形又是一晃,總算扶住了樹榦,勉強站立。

而李嬸已沖了出來,焦急地將他扶著,啊啊作語,示意讓他進屋。

宇文清點了點頭,慢慢挽了李嬸的手,一步一步蹣跚向前行去。

走出十數步,他忽然頓下腳,低沉而清晰地憂傷吐字:「情兒,我待你……從未變過。」

我氣往上沖,尖刻叫道:「下次再見面時,我希望你能記住自己的身份,叫我一聲:秦王妃!」

宇文清頓時緘默,停了半晌,很輕地嘆息一聲,步向自己的屋子。

我恨恨地一腳將石礅踢翻了,沖回了自己的屋子。

這個混蛋宇文清,他居然還敢說,他從沒把第二個女子放在心上。他居然還敢說,他待我從未變過!

我拔下自己的長簪子,一下一下狠狠往鴛鴦戲水的棉枕上刺著,刺出無數個難看的小洞來,滲出潔白的棉絮。

潔白的棉絮,正吸著水滴。

那水滴,來源於我的眼眶。

第二日,又聽說宇文清的病勢加重,卧於床上無法起身了。

因為昨晚的交談么?

那也是……他活該!

到了這樣的地步,他還敢這樣言行不一地待我!

李嬸再來拉我去探望時,我立刻拒絕了。

不管為我還是為安亦辰,甚至為了宇文清自己的病況,我都不該再見他。

李嬸立在我房中哭了好久,讓我不耐煩了,讓林翌過來,直接將她拉了出去,關上了門。

卻關不住凌亂如一地落花的心事。

正煩悶間,又有人敲門。

「是誰?」我問。

半天沒人回答,我便料著不是李叔就是李嬸了。這裡就他們二人是啞巴,無法回答我的話。

所以,我沒有開門。

片刻之後,又有叩門聲,卻是林翌在叫:「公……小姐,在么?」

我只得打開門,皺眉問道:「什麼事?有秦王那裡的消息么?」

林翌搖了搖頭,將手中一封緘好的信函遞給我,小心地低聲說道:「是李叔給我的,讓我交給公主。看他比劃的意思,這信應該是越太子宇文清讓轉交給你的。」

病得這樣,宇文清還能寫字么?看來並不嚴重。

我惡毒地想著,拆開了信,準備看看是什麼話,宇文清不能當面和我講,卻用文字來表達。

但我取出信箋打開看時,我頓時傻了眼。

紙張已經泛了些微的黃色,墨跡亦是陳舊。

居然是一封陳年舊信。

「棲情卿卿,有急事暫別月余,安妥後即回返華陽山,卿卿務必侯我!予行促,待迴轉之日,當向卿卿請罪。若有外言相謗,望勿理會。予之一心人,唯卿卿一人,白髮皓首,矢志不逾!」

寥寥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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