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五章 羅帶成雙願同心

我的指甲漸漸摳住掌心的肌肉,不願去感受安亦辰方向些微散出的慌亂,只銳利望向宇文清:「我為什麼要用你的方子?我為什麼要相信你,而不相信自己的夫婿?我又怎知……怎知你是不是心懷叵測,處心積慮想要拆散我們夫妻?」

「你……」宇文清急怒地瞥我一眼,忽然說不出話來,伏在馬背上劇烈地咳嗽。他的肩背抽動著,一隻手勒著韁繩,另一隻緊壓著自己胸口,努力平抑著那突如其來的咳嗽,或者,是無法忍受的痛楚。

他著涼了么?

可他著涼,又和我有什麼相干?

他有他的緋雪貼身照顧,還可以有很多貌美如花的絕色女子相隨身畔;何況,他自己便是個極出色的大夫。

「你可以走了嗎?還是想去我們晉國做客?」

安亦辰終於說話,聲音平穩,帶著居高臨下的嘲諷。

看得出,宇文清一路來得匆忙,居然是孤身匹馬趕來。如若安亦辰翻臉,憑他武功再強,也無法敵得住安氏身畔近百名精心挑選的侍衛。以雙方這麼些年敵對的態勢,安亦辰有足夠的理由,將大越的年輕太子兼最優秀的最高統帥一舉成擒。

宇文清的面容在蒼白里泛出潮|紅來,勉強克制著身體的不適,輕淡而笑:「你不會,安亦辰。當了皇甫棲情的面,你必須維持你的君子之風。除非,你玩膩她了,想她離開你。」

安亦辰眸光瞬時冷厲,手按劍柄,冷冷反問:「哦?是么?你很了解我,也很了解棲情?」

我已激動得渾身顫抖,面色赤紅,趕上前一步,幾乎要跳下車駕,揚手指向那個玄灰色的人影:「宇文清,你閉嘴!安亦辰是什麼人,我早就知道。而你,我實在不知道,你是怎樣的人!我一向以為……以為你是個不惹塵埃脫俗出塵的世外高人,後來才發現,你也是利欲熏心,背信忘義!現在居然還敢過來挑撥我們,你簡直是……和你父親哥哥一樣的卑劣無恥小人!」

宇文清似給人重重打了一拳,抬起頭來,沉沉望向我,清淡的日光透過雲層投下,飄浮在他面龐,肌膚蒼白得近乎透明,一層從骨子裡滲出的寂寞和憂傷,浮泛如春日裡層層的霧氣,看不明晰,只有陣陣的隱痛,如從心尖處錐過般緩緩透出,幾乎要將我壓迫得透不過氣來。

明明是他對不起我,明明是他辜負了我,明明是他在傷害我,為什麼,為什麼我還這樣緊張,緊張到渾身肌膚陣陣抽緊收縮,緊張到掌中層層沁汗,緊張到無法忽視心頭的疼痛,無法掩飾眼中的淚影!

宇文清終究再不曾對辯解一句,甚至對於我把他和他的父兄並列的辱罵也不曾有絲毫的辯解,只是緩緩紓解自己緊皺的眉心,張開唇,掠出自嘲而凄黯的輕笑,然後望向遠方飄泊的雲絮,孤漠地吐字:「安亦辰,你給我記住,最了解你的人,不會是你的妻子,而是你的敵人。你為得到皇甫棲情暗中所做的一切,包括對我的算計,我都知道。你若不好好待她,我會告訴她,你曾對她所做的……一切。」

安亦辰眉目不動,安然而笑:「宇文清,你以為,你說這些,棲情就會疑心我了么?在這世間,除了我,還有誰能給她幸福?」

宇文清嘴角的紋路更是凜冽而苦澀,自嘲之意更是顯而易見,卻沒有回答安亦辰的話,只是長睫一抬,如羽毛般柔柔在我面頰浮過,幽然輕嘆:「別哭了……」

我本來只包了一眶的眼淚,尚未落下,聽得他這麼一嘆,忽然便忍不住,淚水簌簌而落。

宇文清輕瞥我一眼,那種不忍與痛楚,如細嫩的萌芽,春風拂過,迅速勃發成長,轉眼茂盛陰鬱。

他終究沒再說任何自討沒趣的話,在瀕臨失態的那瞬間,揚起馬鞭,策馬而去。

馬蹄蹬過青草,清芬破碎四溢。

「弓箭!」安亦辰忽然冰冷地吩咐。

一旁侍衛迅速遞上弓箭,謹肅而惶恐。

「棲情,今日,我要做一回小人!」

安亦辰冷淡地說著,搭箭,拉弓,幾呈滿月之形。箭簇森冷,對準那漸行漸遠的白馬灰衣。

安亦辰是對的,不管於公,於私,或者南越太子、天下名將、宇文昭的兒子,三者中任何一個身份,都讓他有足夠的理由拋開所有的顧忌,置宇文清於死地。

——可是,當他弓弦鬆開的瞬間,我猛地推了他一把。

失之毫釐,謬以千里。

冷冷飛箭,呼嘯而過,插入宇文清前方的草地。

宇文清回頭看了一眼,遠遠的看不清神色。

而我只是凝然立著,木如雕塑。

我不想他死,不想。

即便他如斯辜負,如斯無情,如斯無禮,我還是不想他死。

而風飄袂袖,宇文清已去得遠了,越到了弓箭射程之外,漸漸縮成天邊的一抹黑影,黯淡地灰暗著,再不見當日的白衣翩然,潔凈如雲。

本來該我責問安亦辰的偷梁換柱,卻因為我最後一個無理性的動作,失去了所有理由。

我如此坦護宇文清,又怎能怪他多心,不肯用宇文清的方子?

當日,我們並肩坐於馬車之中,各自凝神想事,彼此不交一辭。

直到晚上到達落腳的驛館,來到卧房中,我默然坐到床邊時,安亦辰緩緩步來。皂色鞋底,寶藍綢緞的鞋面,鯉躍龍門的精綉,水紋蕩蕩,魚鱗歷歷,鮮明如生。

「是我不對。」他用寬實的手掌兜住我的臉,如星子的黑眸有些黯淡,卻是情絲激涌,如繭重縛:「我不該不和你商議,便自作主張還用了原來的葯。我已經把藥方給了他們,從此……你就用宇文清的葯吧!」

我的淚水倏地又落下來,將頭深深埋在他的懷裡,深深嗅著他的氣息,嗚嗚咽咽地哭。

安亦辰眸光顫動,緊緊擁著我,然後俯下臉,輕輕淺淺地啄吻著我,拭著我的淚水,慢慢將我頭上的碧玉長簪拔下。

青絲流離四散,徐徐鋪到翠被紅茵,繚亂紛紛。

而枕前風月,衾內雲雨,竟不能讓我沉酣迷醉。

芳草萋萋,殘月衰城,此時,宇文清應該還未及回到瀏州吧?冷月之下,必也凄瑟,卻不知他何必,又何苦再來招惹我?

宇文清說,安亦辰有事瞞著我,可我早已一無所有。從當日被他從泥水中揀起,我甚至連生命和美貌都已快要失去,他又能算計我什麼?

居心如此不良,他到底,不再是那個溫潤出塵的白衣了。

恨極白衣,恨極宇文清,更恨極自己的無法忘卻。

不過再見一面,竟又是神魂不屬,滿懷憂索。

為何,為何,究竟為何?

起伏如潮的愉悅里,安亦辰專註溫柔的注目中,我的輕吟和淚水,卻不僅為枕邊之人。

那夜安亦辰雖是溫柔之極,卻索取極頻,似乎要耗盡我體內的所有愛情和慾望。那種要將我燃燒至灰燼的極致纏綿,讓我幾乎陷於昏厥,他依然不肯放手,那滑膩的汗水,成片地沾濕我的肌膚,熾熱的身子,快要將我熔化。

他也在害怕么?

他怕一放手,我便會離去么?

可是,他知道,我知道,宇文清也知道,這天下,能給予我皇甫棲情幸福的,唯有他哦,唯有他……

我默默抓緊安亦辰的肩膀,用盡全身的力道,要將自己揉入他的身體內……

第二日清早趕路,自然很是疲乏,侍女幫我梳頭時,我的雙眼依舊澀痛難當。

安亦辰從茹晚鳳手中接過一碗葯來,柔聲道:「棲情,這是……按昨天那方子煎的葯,快吃了吧!」

他的眉眼低垂,眸中的柔光如朝陽乍吐的清輝,暖暖將我包圍。

我默默望他良久,微微笑了一笑,接過喝時,同是苦味,味道果然和以前很有些差異;待喝完時,安亦辰已將一匙糖送到唇邊,低笑道:「我嘗了一嘗,這葯似比原先的還苦些。但既然說有用,只得忍著些了。」

我就他手中吃了,已是陣陣暖流層涌於心間。以安亦辰那樣的驕傲性情,為我親嘗宇文清配的葯,心中的委屈和不自在,可想而知。但他居然這樣做了,理所當然地做了,絲毫不計較我昨日的失態和宇文清的無禮,甚至提都不曾提及。

安亦辰是最優秀的,襟懷坦蕩,溫雅大度。如今,我更加確定,不容置疑。

我再無一絲猶疑,挽著安亦辰的手,由著他將我扶出房去,登上馬車,繼續踏上返回大晉的路途。

因著實睏乏得厲害,我幾乎縮在他的懷間睡了半日。安亦辰用錦衾圍住我,胸懷很溫暖寬廣,清醇的氣息包裹著我,盡量讓我用最舒適的姿態沉睡。他那沉著而平靜的呼吸,對於我惶亂的心,有說不出的安定力……

傍晚時我們已離了燕國邊境,在晉國一處邊城官衙落腳。

這時我發現我的紫鳳寶玉不見了。

對著菱花銅鏡摘下髮際不多的簪飾,突然瞥到了空蕩蕩的頸間,心頭也空蕩蕩般少了一塊。我失聲叫了起來:「我的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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