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四章 往事重省恨幽獨

宇文清放開了我的手腕,盯著寶相花紋的青磚地面,自語般又問著:「聽說你落胎那天,是八月十五?」

他對我的事,倒是打聽得清楚。

而我卻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來,頓時一身冷汗,冷冷地瞪住他:「這與你斷脈有關么?」

八月十五向前推算五個月,正是他剛離開我前往越州解父兄之圍前後。那時,安亦辰正與宇文氏激戰於滄南,大約在一個月後,他才因兵敗帶兵離去,絕不可能讓我受孕。

宇文清在試探我什麼?

即便我懷是的蕭采繹的孩子,也與他無關吧?

若不是……若不是白天與他親呢給蕭采繹看到,以蕭采繹的人品,絕不致那般待我。

想到這一點,我更是羞惱,瞪他的眼神便多了幾分凌厲與憤怒。

宇文清也從未被我這等冷淡防備地責問過,頓時尷尬地低下頭去,臉色在蒼白中泛出潮|紅來。

「對不起。」好一會兒,他似乎才平定了情緒,站起身來,鎮靜道:「我來給你開藥方。」

他和以往一般,徐步走到窗邊接過侍女備好的紙筆開方,夕陽餘輝投於他光潔的面龐,浮了層飄逸清光,凝雲散靄,氣韻出塵。換上一件白袍,他似乎依舊是那個讓我傾慕了整個少女年華的醫者白衣。

但我終究不再是那個慧黠無邪的天真少女,再也不會如以往那般,隨心所欲地衝來跑去,躲到他懷裡為所欲為。

端端正正坐在花梨木的靠椅上,直到他將開好的方子送至跟前,我才道了謝,雙手接過,細細查看。

所用藥材顯然都是調經理氣、平虧益神的,如制香附、木香、當歸、赤芍、柴胡、八月札、炙甘草等,有些以往的湯藥中也有,只是用量減了許多,另加了靈芝、熟地、茯苓等數味貴重藥物,和幾種不明用途的藥材,一時也看不出什麼奇異來。

這時只聽宇文清略帶焦躁地吩咐:「太醫的葯,你先停了,用我這葯吧。我想著這葯該……對症許多。」

薄薄的方子,濕潤的墨跡,我拈在手中,垂眸道:「謝謝。」

這種客套話語,一時讓空氣沉悶得近乎凝滯,呼吸都開始變得困難。我低頭望向自己起伏的胸口。青色的精綉翟鳥正振翅待飛,卻怎麼也掙不脫精緻錦緞囿住的方寸天地。

「一天兩次,一定記得,要按時煎服。不然……你很難再有孩子。」宇文清似很遲疑,慢慢地說著,斟字酌句。

我一驚,我知道那次小產讓我的身體虧得很厲害,安亦辰也說過,我的宮體受損,但,有那麼嚴重么?

「你認為,我按照那些太醫的方子繼續調理,根本無濟於事,甚至可能……終身沒有孩子?」雖然不想和他多說,我還是忍不住問著。

這情況,安亦辰知道么?

宇文清點一點頭,默然望著我,黑瞳深處,隱隱跳躍著憐惜和憂慮。

「你的宮體被藥性沖蝕,已嚴重萎縮,普通的調理,治標不治本。好在你的身體已經恢複得差不多,對症用藥,問題應該不大了。」

他說得舒緩,而我卻聽出幾分疑惑來。

「宮體被藥性沖蝕?」我站起身來,蹙了眉道:「宇文清,你什麼意思?我懷孕後,一直服著安胎藥,又怎麼傷害到宮體?」

宇文清被我直呼其名地責問,依舊如以往般,並無一絲怒意,只是眸光凌厲地往窗外盯了一眼,才道:「棲情,你身邊服侍的人,都是安亦辰的人吧?」

一股寒意,嗖地從腦後竄出,我高聲道:「那又如何?」

待得說出,我才覺出自己的聲音太過尖厲,反給人一種外強中乾的感覺,一層濕意,在這寒冷的春暮,黏住了我襯底的小衣。

而茹晚鳳已向外步出,緊緊跟在我身側,面含怒意,瞪住宇文清。

宇文清靜靜望著我,並無退縮之意,而聲音依舊平穩無波:「你該用些自己的心腹了,棲情。我開的方子,你最好派信得過的人親自沏葯煎煮。」

「什麼是我自己的心腹?」我踏向前一步,怒道:「我和安亦辰夫妻一體,從不分彼此。他的人,便是我的人!你這樣……你這樣挑撥,到底什麼居心?」

「我挑撥?」宇文清臉色一白,黯然道:「在你心裡,我便是那樣的人么?我記得,你以前並非這樣沒有主見,這樣被動地把自己和自己的人生,完全交給另一個人擺布!」

「誰對我好,誰對我不好,我看得出來,犯不著旁人來提醒!而你,更沒資格說三道四!」

提起過往,我抑制了許多時候的情緒終於失控,高聲喊道:「何況,當年的皇甫棲情,早就死了!死在前往越州尋找那個負心人的途中!若非安亦辰,我甚至會像乞丐一樣死在污泥溝渠邊,連野狗都不會多看一眼!如今的皇甫棲情,早已歷盡劫數,再世為人,成為秦王的妻子,大晉的秦王妃!你不配對我指指點點,更不配對安亦辰說三道四!」

宇文清的面龐已是煞白,眸中的苦楚和愧疚無可掩飾。他的聲音,再也無法維持平靜,帶了沙啞的顫抖:「你……你後來果然到越州來找過我?那一日在大街上,並不是我的幻覺?你……你吃了很多的苦,是不是?」

「我不要你這樣假惺惺!」我的淚如泉湧,再也無法遏制:「再怎麼貓哭耗子,我也不會原諒你這個偽君子!當日的那個白衣,早就死了!在他把我趕出越州城,追殺安亦辰,差點把他活活折磨死時,我心裡的那個白衣,早就徹頭徹腦地死了!」

茹晚鳳已慌亂地抱住我,用帕子擦著我的淚水,驚惶叫道:「王妃,王妃,我們不用理他,不用生氣,回去好不好?王爺他不放心你,說不準已經回到驛館等著我們了。我們回去,好不好?」

宇文清的瞳孔突然收縮,幾乎如他的銀針般尖銳著,又似給火燎著一般,泛出殷紅奪目的光澤。他的手站起身來,雙拳擊在茶案上,森冷道:「你說,我把你趕出越州城,還追殺安亦辰,折磨安亦辰?」

「不是你么?」我在茹晚鳳懷裡掙扎著,怒指著宇文清,叫喊道:「你敢說,不是你下的令么?」

宇文清沒有回答我的話,卻側過泛紅的眸子,銳利盯著我,問道:「你很喜歡安亦辰么?」

我哈哈笑道:「我喜歡他,我當然喜歡他!生同衾,死同穴,今生今世,我只會去喜歡他一個人!——不喜歡他,難道喜歡你這個薄情寡義的混蛋么?那我才真是瞎了眼!瞎了眼!」

一直跟在宇文清旁邊滿臉焦急地瞪著我和宇文清的李嬸忽然啊啊大叫起來,滿額的汗水,就要向我衝來。

宇文清將她猛地一拽,已拖了回去,力道之大,差點將身手不錯的李嬸拽倒在地。

他垂了眸,雙手撐著案幾,纖長的指骨青筋動,顫著身子咳嗽片刻,再抬眼,黑眸冷沉,森若寒潭,寂然無波,絲毫不見當日的溫潤出塵。

「不錯。」他那薄涼淡白的嘴唇翕合著,冷冷吐字:「你皇甫棲情雖然絕色天香,可大越的天下,我更加抗拒不了。是我背信棄義,辜負了你。我向你道歉。」

這是道歉么?

我簡直快瘋了,抓過案上的茶盞花瓶,就向他扔過去。

宇文清側身閃過,淡淡嘲諷:「秦王妃,本王人品雖差,可醫德倒還可以,醫術也是差強人意。你若不小心把方子弄壞了,本王未必有興緻再給你開一份。到時沒辦法給安亦辰誕下嫡系的骨肉,留不住安亦辰的身和心,可怨不得我了!」

我瞪著這個越來越陌生的男子,氣得說不出話來,胡亂用袖子抹把眼淚,衝出廳去。

踏出門檻後,我聽到身後一大片的啷噹破碎聲。

一回頭,迷濛淚眼裡,宇文清將案几上的壺盞等物全都甩到了地上,雙手撐著身子,俯伏於案上咳嗽著,一聲緊似一聲,揪著人心般喑啞在嗓子口,玄黑的身影如刀削般峻瘦,卻又有種冰棱般的寒冷和易碎。

我心頭似被人鞭子狠狠抽過一般,縱橫交錯的疼痛,不明緣由,不知所以。

而眼前,亦是縱橫交錯。往日一幕幕,如電光石火,瞬時閃過。

當日竹林初見時宛若明珠的雙眸,不惹塵埃;

無邊碧綠草原上,牛羊緩行中,天光雲影相映,寧謐安祥的笑容;

晉國公府中在出世入世間徘徊不定,凝眸淡愁,不欲人知;

華陽山上,白衣繚繞,相偎相擁,清淺而笑,雲淡風輕;

今日沉鬱相對,嗔視如仇,冷冷嘲意如利匕冰劍……

恨痛不堪時,沖入東垮院,已被人拉了一下,一頭跌入那溫暖而結實的懷抱。

清醇熟悉的氣息才鑽入鼻中,我便知來人是安亦辰,頓時心神大定,伸臂環住他的腰,凄惶委屈地落淚:「亦辰,亦辰……」

安亦辰眉宇間原有些陰鬱,卻在我落淚瞬間融化作春|水般的溫柔。

他將我虛軟的身體扶住,憐惜地嘆道:「傻丫頭!」

舒開臂膀,他已將我輕輕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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