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章 相逢便是相思徹

好在不久派去送雪狐斗蓬的家將終於回來了。

他帶回的消息,叫我又喜又憂,總算明白為什麼去了那麼多日才回來了。

原來,安亦辰並沒有墨守陳規只在幽州邊境固守。趁了安亦倫新敗,安夏放鬆戒備之時,他率麾下部隊,直攻幽州。安夏猝不及防,被他七日之內連下三城。家將送斗蓬去時,他已率部深入幽州,與安夏幾度交鋒了。

當他披了血跡斑斑的戰袍見到我派去的家將,見到我送的斗蓬時,都沒有太大驚異,很是安然地端了茶水喝著,但一聽說是我親手縫製的,一時將茶水驚得盡數吐出,失態得嘴巴張開半天合不攏。

接著,便是笑得嘴巴合不攏,一出手便賞了家將兩錠黃金!

安亦辰一定沒注意到那些粗劣的針腳,不然,只怕那笑容會有些發苦。

我心中描摹著安亦辰難掩興奮的表情,不覺悠然神往,微笑道:「王爺精神還好不?這麼辛苦,是不是清減了些?」

那家將回道:「王爺剛經歷一場血戰,看來有些疲乏,但接連幾天都是勝仗,精神很好,雖黑了一些,並不見瘦。」

「接連幾天勝仗……」我站起身來,默默望向窗外,蹙了眉,輕輕道:「一定要,一直打著勝仗啊!」

家破國亡,千里奔逃之際,我已經歷戰場,雖稱不上千軍萬馬,卻也驚心動魄,數次生死懸於一線,深知戰場險惡,猶如血腥屠場,只有勝者一方,才更有可能平安回來,與家人團聚。

當了許多人的面,我實在無法說出,我渴盼著他回來,非常渴盼著他回來。

那種渴盼,不似當日等待白衣時的催肝裂膽,卻帶了梅子快熟時那種酸甜交錯的憂傷與喜悅,一點一滴地蝕倒人心。

窗外,雪盡寒輕,月斜煙重,猶記前時執手相對,言笑清歡。

亦辰,我在等你回來。

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等你回來!

知道安亦辰在前線激戰,我再不願京城惹出甚麼是非來讓他分心,終日只在府中呆著,看書畫畫,彈琴下棋,雖是無聊,但想到那至今懸在那裡的香雪園刺殺事件,不得不斂了性子,免得再給人以可乘之機。

我雖倔強驕傲,卻絕不莽撞。沒有安亦辰在一旁相護,無論是夏侯明姬,還是夏侯皇后,我還是離得越遠越好。

叫我驚異的是,我對夏侯家萬分防範,夏侯英居然還會跑到秦王府來求見問安。

若論起來,香雪園中,他雖是將那刺客殺了,絕了我們追查線索,卻也算是救助過我,倒不好太過無禮,白白樹敵。但若和夏侯家的人親近,我又心有不甘,何況知道安亦柔對他有意,而他看我的眼光又頗有幾分曖昧,若是惹來安亦柔或安亦辰的猜忌,可就糟了。

心下思量著,只借口受了驚嚇,讓茹晚鳳去好生招待,又收了他送來的補品,另備了許多回禮,恭恭敬敬送了出去,絕不顯出一絲不滿來。

臘月上旬,大晉朝廷收到安亦辰的連連捷報,幽州十二城,幾乎全被收復;安亦倫在燕州未得著便宜,遂去幫二哥攻打安夏——自然是不想安亦辰獨佔鰲頭,攬盡功績了。

我猜不出安亦辰在對付外敵的同時,又該如何對待自己居心叵測的兄弟,但我想,他應該應付得來。

因為他是安亦辰,天下最優秀的少年將領,未來的一方霸主,甚至是——天下霸主!

轉眼到了年底,算算明日便是除夕了,府中上下,張燈結綵,綾紗的各色宮燈高高挑起,通宵達旦地亮著,遠遠看去,如星河燦爛,璀璨晶亮;而安亦辰那邊,居然沒一點回京的消息傳出。想來幽州內憂外患,安亦辰必定不安於枕,一時回不來了。

我心下失望,卻不肯露出分毫,吃了晚飯,強笑著和夕姑姑、茹晚鳳等說笑片刻,早早便回了房,獨坐於房中花梨木小圓桌前,抱著松柏鶴紋的小手爐,無意識地擺弄著白天和茹晚鳳留下的半局殘棋,看那深閨空幃,門下風簾,銀燭吐蘭香,幽氣暗襲人,寂寞如細風般搖曳著,頓覺蕭索。

眼見燭淚欲闌干,落梅生晚寒,我再也無法安心去睡,悄悄步向窗邊,不顧銀霜炭的熱量飛快自窗中逸出,推出雕翠葉薔薇花紋的窗戶,呼吸著清新帶隱伏夜梅暗香的空氣,凝神細想安亦辰的一顰一笑。

不知什麼時候起,宇文清想得少了,而安亦辰卻日日浮上心田,而相思,已入骨,於不知不覺間。

窗邊有案,案上有琴,琴是古琴,據說是唐時雷氏所制,名九霄環佩。此琴音色清越松透,如擊金石,安亦辰在京時我從不曾撫過。但他這一去數月,寂寞如牆,竟是再也撞不出去,不覺又重拾清弦,再理桐絲,輕吟淺唱:

鸞孤月缺,兩春惆悵音塵絕。

如今若負當時節,

信道歡緣,狂向衣襟結。

若問相思何處歇,

相逢便是相思徹。

盡饒別後留心別,

也待相逢,細把相思說。

「也待相逢,細把相思說。不知棲情,怎生對我說相思?」

怔忡間,身後忽然傳來男子溫厚柔軟的聲音,清醇氣息,直撲鼻端。

我的心跳有瞬間停止。

不會是我出現了幻聽吧?安亦辰,不是該在遙遠的安夏么?

窗外,那樣冰寒的天,無風,滿地白霜。梅落於地,安靜的撲簌聲。

長睫顫動,如蝶翼撲在眼前,一時不敢回頭。

而身體,忽然被人擁住,很涼的衣衫,似帶了霜雪的寒意,卻有層層的溫暖,自內而外,從結實的胸膛一點點滲入我的後背。暗紫雲紋的羽緞,隱見拙劣的針腳;衣緣雪白的白狐狸毛,用的是最好的材料。

「亦辰?」

我將身子向後靠著,聞著那熟悉的氣息,一點點虛軟下去,卻被那有力的臂膀托住。

安亦辰笑容溫煦,一雙如星明眸,深深如海將我凝注,快要將我浸溺。

我伸手撫他面龐,笑道:「瘦了。」

安亦辰微笑:「你也沒變胖,可見不聽話,還是不懂得怎麼照顧自己。」

他抱住我,將窗戶關了,輕輕吻去我臉上的水珠,那痴綿的沉醉,鬱郁如夏日化不開的炙烈濃翠,將我兜頭兜臉籠住。

而我才知,我竟落下淚來,為思念,還是為歡喜?早已分辨不清,也不必分清。

我只需擁緊我的夫婿,在這滿室生春的卧房之中,與他緊緊相偎,用我的身,我的心,告訴他我的想念,我的相思,以及,我的戀慕。

話語,竟是多餘。

小別勝新婚。

清宵悠悠,竟嫌夜短;綉幃深深,無非春濃……

第二日,才知安亦辰已收復安夏,並迅速穩定了局面,早就準備回京過年了;但大隊軍馬一路行來,速度自是快不了,預計著明日傍晚才能到達瑞都。安亦辰牽掛家中,遂將大軍交給幾名得力助手,自己輕騎快馬,先行趕了回來。

而最叫我鬱悶的是,夕姑姑、茹晚鳳,甚至安良、安德等人,都知道安亦辰近日回府之事,獨獨將我一個瞞了,美其名曰要給我一個驚喜!

我有種眾叛親離的感覺。似乎只要是他的話,眾人就一昧盲從,全然不把我這個王妃放在眼裡。將安亦辰左看右看,實在看不出他到底好在哪裡,三四個月不在府中,居然還能叫人這般服帖。

「你給他們吃了迷|魂|葯了么?」第二日上午,我邊在窗曬著太陽,邊不服氣地問著安亦辰:「怎麼個個都只聽你的,不聽我的?」

安亦辰正細細欣賞著我給他做的斗蓬,聞言笑道:「他們哪個不聽你話?你告訴我,我好好打他們一頓。」

細細一想,也對,他們似乎極聽我話啊!

只是他們聽我話,也是聽了安亦辰吩咐而已!

泄氣地一下一下地輕輕拉扯安亦辰耳朵,苦笑道:「只怕你也給我吃了迷|魂|葯了!你們連成一氣欺侮我,我居然不生氣!」

安亦辰也不顧有侍女在一側,抱了他的斗蓬,俯下身就親親我臉頰,柔聲道:「你為我裁製衣裳,也是因為吃了迷|魂|葯么?若有這麼樣的迷|魂|葯,我一定讓你吃上一世,讓你一生一世,都只迷著我,戀著我……」

他的眸子深郁中泛過凜冽,和一種志在必得的驕矜,輕輕而堅決地吐字:「只戀我一個,再無他人……」

心裡跳了一跳,只覺陽光突然地灼烈起來,明亮耀眼的光線,和安亦辰此時的眸光一般,一時讓我不敢直視。

我還在猶豫什麼?

我的心中,不是只有安亦辰一個么?又怎會還有那個,那個在月色煙籠中,在杏花天雨里承諾愛我一生一世的白衣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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