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白衣番外 立盡梧桐影,不見故人來

當我第一次見到那個穿了淡碧水紋夾衫,披了天藍披風的小女孩走入幽篁,我就知道,她是皇甫棲情。她脖頸間掛著的紫鳳寶玉,已明白無誤地昭示她的大燕王朝銜鳳公主身份。

我沒有為難她,幾乎在她微笑著請求我的那一刻,便答應了隨她去救她母親。

這是我欠她的,而我的一家,欠她的一家更多,甚至根本沒有還清的可能。

從那一日起,我便知道,我開始沉醉,沉醉於她的笑靨如花,輕嗔薄怒,再不忍見她天真清澈的瞳仁,布上哀傷凄慘的陰霾;而當她淚眼迷濛靠上我的肩,我更不想推拒。

本來,她是天之驕女,該在父母翼護下洋溢她最美好的熱情與純真,而如今,她卻在無數的算計和不盡的追殺中被迫長大,被迫褪去眸中最閃亮的童真和稚拙。

我隨她和她的母親去了黑赫,與其說是為她母親治病,不如說是我想藉機將她們平安送至黑赫。若他們能在黑赫安居,我也就放下心了。

總算,黑赫可汗欽利和她的異母姐姐欽利,待她們極好,衣食住行,都已給予了他們所能給予的最好的。

棲情又恢複了往日的快樂和活潑,得空便邀我四處遊玩。

美麗的珍珠大草原,細細吹拂的綠色的風,唳鳴而過的黑色飛鷹,還有那黑髮隨風飛揚的漂亮小女孩……

我喜歡這一切的美好,可我又清醒的知道,我不該擁有那一切。

我知道我該離去了,我不能在這些欲罷不能的沉淪中愈陷愈深,我也無法把一個剛剛十四歲的小女孩的狗尾巴誓言,當作一種真實的存在。

在那茵茵的草地,我望著棲情如花的笑靨,告訴她,我要走了。

笑容倏斂,她先是愕然,然後哭得像給搶了糖吃的小女孩,請求我,不要走。

那一刻,我心口疼得像刀割一樣,而割我的刀上,分明又抹了蜜,讓我痛,又讓我甜。

我鬼使神差般和她定了個三年之約。

三年,已足夠讓她時間長大,讓她知道那個關於狗尾巴草的童年誓言,是多麼的無稽。何況,那麼長的時間,若她遇到了喜歡的男子,只怕已成親了吧?

而我,也要給我自己一個希望,忘卻的希望。有三年的時間,應該足以使我忘卻曾有過這麼個小女孩,讓我痛,讓我甜。

是的,我只能選擇忘卻,選擇退縮,選擇放手。

因為我不僅僅是醫者白衣,我還是宇文清。

父親宇文昭,殺了她的父親,佔了她的母親,將本來屬於皇甫氏的王朝,變成了他的一統天下。而豆蔻年華的小姑娘,莫名其妙就成了我的未婚妻子。

我看得出她對於宇文氏的仇恨,甚至看得出她對於我的仇恨。她憎恨著整個宇文氏,連帶著憎恨從未見過的我。我相信,離開了宇文氏的掌握,她早把那紙婚約視同敝履了。她那樣不羈而驕傲的個性,註定了她會勇敢地追求自己所需要的幸福。

而我,顯然是最不可能帶給她幸福的那個。

我依舊四處遊盪,行醫為生。

我救了很多的人,但我不知道,我所救的人加起來,夠不夠父親和兩個哥哥一場大戰中的屠殺。

我很想辯白,那一切與我無關,我只是白衣,醫者白衣而已。可我又如何去否定我的姓氏,我的血緣,以及父兄對我不絕如縷的親情!

我一向病著,如果不是父親將我送入山寺療養,千方百計找來名醫醫治,我不可能活到現在,更不可能有機會接觸到那許多的名醫,成就今日醫者白衣的名聲。

自從父親上山告訴我,他已為我聘下大燕最美麗最尊貴的銜鳳公主為妻,讓我儘快隨他回京打理軍政之事後,我就悄悄下了山,一路掩飾行蹤,只以行醫為生,躲避著父親和家人的耳目。

我只想救人,不想殺人。我喜歡山林里潔凈的空氣,濃翠的碧色,飄緲的雲靄。我願逍遙避世于山水之間,扁舟弄長笛,心與白鷗盟,憑了醫術自在地活著,如同草木,如同山石。世間太多的殺戮和污穢,我不想沾惹。

但我竟又見到了棲情。

晉州安氏素稱以仁善以御天下,尤以二公子安亦辰最是愛惜聲名,御下極嚴,從不許人欺男霸女之事。但安亦辰聽說我不肯去治病時,竟派了人把我強抓過去。

我沒有抵抗,因為很好奇這個真實的安二公子到底是怎樣的人,又是怎樣的病人迫得他居然違背一向的原則,連我都抓。

原來他要救的人,就是棲情。她滿身是傷,落到了安亦辰手中。

我看到她驚喜求救的眼神,心痛如絞,生生埋藏的感情,頓時被一道火種點起,讓我的心都沸騰起來。

而她的熾熱和大膽,更讓我手足無措。她如此明皙地表達著她的愛意,用眼神,用語言,用生澀而溫柔的親吻。

那一刻,我丟盔棄甲,狼狽不堪,心中勉強築起的堤防一潰千里,盡溶於兩人的親密相擁相偎中。

安亦辰顯然於她有意,而她顯然只鍾情於我。事隔三年,我是否能確信,她的確已愛上了我?

但她對於宇文氏的恨意,顯然有增無減,望著她仇恨悲憤的眼,我忽然有了預感,預感我們這段感情,終究會以我的萬劫不復告終。

為了順利逃離安氏掌握,她和她的母親一樣,開始無奈地對仇人微笑相迎。我甚至看到了她與安亦辰親密擁抱,她說要讓安亦辰愛上她,從此萬劫不復。

苦澀而陌生的疼痛,開始無時無刻吞噬著我的心。

我徘徊在出世和入世之間,終於選擇了入世。我找到了父親派出尋找我的部下,告訴他,我會生擒安亦辰,但要先向他借兵。

從臨山到平陽鎮,我順利地將安亦辰生擒,也順利地將棲情和她的母親交到了她的外祖家,交到了她常常念叨的蕭采繹手中。

看得出,蕭采繹待她極好,或許,我該放心,並放手。

我本想帶了安亦辰回越州,從此離棲情遠遠的,或許,會對她更好。

但他們堅持要用安亦辰向安亦淵換回皇甫君羽。我一直覺得這個主意很愚蠢,但沒有人聽我的。棲情也不聽,我卻能從她的剪水雙瞳中看到恐懼,害怕我一去不回的恐懼。

而我,又何嘗不恐懼!我努力地想依從自己的理智離開她,可我卻無法邁開我的腳步。本想借送走安亦辰強迫自己離開,可這一打算在棲情那欲語還休的焦急神情中瞬時灰飛煙滅。

我的心告訴我,我已離不開她。這一發現,讓我日日夜夜受著煎熬,常在子夜時痛楚驚醒,遍體冷汗。

可我實在沒有勇氣告訴她,我是宇文清,我是那個你最憎恨的未婚夫婿。

君羽的死,正在意料之中;蕭采繹想處死安亦辰,也在意料之中;而我意料之外的,是棲情居然會去救安亦辰。

我用輕功從兵力單薄處的城牆越過,從伏於城外的宇文氏暗哨處取了馬,緊跟著棲情而去。我擔心那麼遠的路棲情會出事,也擔心安亦辰會趁機抓走那個只顧自己同情心泛濫的傻丫頭。但我卻清晰地聽到了棲情明白無誤告訴安亦辰,她從十四歲那年就開始喜歡我,一直喜歡著;我也聽到了安亦辰的警告,這個聰明人,已經料到了我背後必有著複雜的身世背景,其中最可能的,就是與宇文氏有聯繫。

安亦辰走了,我看到了棲情的害怕和無助;我相信她一轉臉看到我時,也看到了我的害怕和無助。

「白衣,告訴我,你只是一片白雲,無羈無絆,洒脫無雙。」她靠在我懷中,驚悸地顫抖。

「是,我是一片白雲,無羈無絆,洒脫無雙。」我什麼也不敢說,滿心驚惶地抱住她,那種即將失去的恐懼,終於讓我失控,我緊緊抱住她,將她擁倒在滿是杏花落瓣的茵茵草地上,驚慌失措地吻著她,用儘力氣地吻著她,用力扳著她嬌小的骨架,幾要將她揉到自己的骨血中。感覺她越來越熱烈的回應,越來越沉迷的陶醉,我的心方才漸漸安定。

我知道,她愛我,一如我愛她那般深沉。

因為我隨了棲情出城,本已性命垂危的蕭後更是命懸一線。我儘力施救,卻終於失敗。看到受盡煎熬的蕭後倒在自己跟前,以及棲情充滿希冀望著我的臉,悲哀和挫敗霎那讓我沉痛到極點,連蕭采繹打來的一拳都不曾覺出疼痛。

蕭采繹應該看出棲情與我之間的感情了,我偶爾去看棲情,都被他暗中遣人或明或暗地推開。他並不歡迎我,更不希望我和棲情在一起。

或許,他是對的。宇文氏和皇甫氏那麼深的糾纏,我和棲情苦苦痴纏,又能擁有什麼樣的結果?可我還離得開棲情么?

對月獨酌,澆不盡,千古情愁。

我揚眉苦笑,自負孤高出塵,不惹塵埃,不料情絲縷縷,早如繭縛,欲脫無門。

棲情推醒我時,我才知自己竟醉了。

慌忙將酒罈推開,不想讓她見我狼狽,卻迅速被她若怨若愁的淚光俘虜,我便知這一生再也逃不開她。

我把我在華陽山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