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十八章 故塤零落舊容顏

「我嘲諷你了么?」安亦辰甩著素青的袖子,在車廂中弓起身,橫眉冷對:「我知你本來已冷了心,後來發現懷孕,又轉了念頭,打算再見宇文清一面,只要他哄你兩句,再給你個立你孩子為嗣的承諾,給你個大燕復國的指望,你就從了他,乖乖做宇文家的三少夫人。我說的,是也不是?」

我忽然明白了他為何這一向悶悶不樂了,敢情他一直就是這樣認定的!難為他,居然忍到現在才諷我幾句,更難為他認為我打定了這個主意,還肯千里迢迢護送我前來,也不怕我反咬一口,把他供給宇文氏領賞。

到如今,他的這片心意,我也不得不領了,而我也不打算隱瞞我的真實想法。

我低了頭,輕輕撫著依舊平坦如初的小腹,嘆息道:「安亦辰,這個孩子,不是宇文清的。」

安亦辰發泄了一番怒火,本來已坐了下來在一旁生悶氣,忽聽得我如此說,猛地站起來,卻不想他的個兒高,市井間所雇馬車又較為窄矮,頭一下子撞到了車廂頂部,「咚」地一聲巨響,他也顧不得疼,只是一臉掩不住的驚詫,問道:「那是誰的?」

他那詫異失態模樣,倒也算得千載難逢,可我撫摩著柔軟的腹部,卻實在笑不出來,甚至也懶得調侃他,只是凄然一笑,爽快回答道:「繹哥哥的!」

「蕭采繹!」安亦辰眸光晶亮,許久才回過神來:「可你喜歡的,不是當時的白衣么?也就是現在那位宇文清宇文三公子!」

我心裡陣陣酸澀,沮喪道:「繹哥哥早對白衣起了疑心,不許我和白衣在一起。有一日白天見了我和白衣親近,晚上喝了酒,就把我給強佔了。」

如今看來,蕭采繹的想法並沒有錯,他所有的顧慮,都已成為現實。

而安亦辰只是好玩地望著我,眸子甚至泛著接近七彩的璀璨柔光,失笑道:「棲情丫頭,你不會告訴我,你就這樣失去了你的處|子之身,就這樣就懷上了這個孩子?」

他笑得打跌:「我原以為蕭采繹浮躁了些,但我現在覺得他實在是個聰明人,對付你這刁蠻丫頭,就得用些強!瞧,還不是打算乖乖替他生孩子!若是他未曾遇難,只怕還會乖乖做他蕭家兒媳了。」

「笑笑笑,有什麼好笑的?」我實在想不出安亦辰在樂什麼,心裡正想著蕭采繹難過,見他那模樣,揮了手就向他的胸肩打過去。

安亦辰也不躲閃,由我打著。卻不防咕碌碌地一聲響,一物從我袖中掉下,橢圓形,光潔的釉色。

是塤,白衣的塤。心頭猛地劇痛,記憶中朦朧的塤聲如鋸口般在心頭刮過。

可我還是急忙撿了起來,本能地在手中左右轉動,驚慌地看有無損傷。

「這是,宇文清的東西?」安亦辰不笑了,凝視看著我驚慌的表情。

宇文清?不,這是白衣的東西,這是關於我十四歲愛戀的最美好回憶和最純真感情。

那溫潤如玉的少年,潔凈如雲的笑容,沉鬱清揚的塤聲……

我打了個寒噤,迅速將塤藏了起來,已禁不住哆嗦起來。

我快要見到他了么?

那樣持續了許多年的愛戀糾纏幽怨綿痴,將會以怎樣一個黯淡的結局匆匆收場?

我該怎樣面對那樣撕裂般的徹底分離?

從此天各一方,枉凝眉,暗斷腸!

白衣,白衣,你終究,欠我一段最執著最純粹的感情,一份永遠無法收穫的幸福,以及,一個終究無法完滿的桃源夢。

我埋下頭,伏於雙膝間,已經受不住心內的苦楚傷痛,無聲哭泣。

一團溫暖靠近我,安亦辰輕輕拍我的背,柔聲撫慰:「好了,是我不對,我不該取笑你。別哭了,行不?」

我也不想他認為我在為白衣傷心,勉強拭了淚,吞咽著喉下的氣團,緩緩道:「我真的只想和他見一面,再做個了段,就回肅州去了。」

「肅州?」這次安亦辰沒有驚詫,只是沉吟般望著我。

我撫著至今無法挽髻的短髮,輕輕說道:「我在繹哥哥的靈前,與繹哥哥結髮為夫妻,如今回肅州為他生下孩子,旁人也不會說甚麼。外祖一家,自然也會妥善照顧我。如今中原大亂,諸侯割據,但肅州地處西南,偏安一隅,蕭家又有足夠的自保之力,應該可以讓我在那裡安心地守寡教子,安度余年了。」

「守寡教子,安度余年!」安亦辰重複著我的話,嘴角掠開不知是同情還是自嘲的苦笑,仰望著車廂的一隅,長睫顫動,不知在想些什麼,好久才道:「棲情,其實你是個極善良的女孩。」

我自幼便張牙舞爪,性情囂張,十四歲時就差點沒親手把安亦辰給弄死,他居然還能得出我善良的結論來。我張嘴望著眼前目光閃動異樣光彩的男子,真懷疑他是不是腦子生鏽或發霉了。

「如果你真不打算再和宇文清在一起的話,不如跟了我吧。」安亦辰忽然伸了個懶腰,不經意般說道。

我心裡一顫,側頭看他神情,是不是又在開玩笑了。

他也正回過頭來看我,笑容頗有些無賴輕薄,卻只浮在面頰之上,眸色卻是幽深暗沉,倒映著我自己驚詫的面孔,有模糊的柔情和憐惜,不肯讓人看得分明。

他竟不是玩笑,只是怕我拒絕,或者,也怕他自己被我取笑,被我傷害,故意地這般半開玩笑。

我也還了他一個懶散冷笑:「好啊,只要你承認這孩子是你的,以後把你安家的江山都留給他,我不介意給他找個現成父親。」

我這話顯然是夾槍帶棒很有些故意侮辱他的意味了。

但安亦辰居然一時沉默,放下高舉的雙手,扶於膝上,一對黑眸,如星子般爍著不定的光澤,然後回答:「好,我答應你,我會名媒正娶,聘你為妃。你的第一個孩子,如果是男兒,我即立他為世子;如果是女兒,我同樣視同己出。」

我的腦子裡如給塞了一團漿糊,全膩到了一起,這個安亦辰,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他要娶我?還以我兒子為世子?世子?

「聘妃?立世子?」我慌亂而不解地嘲笑:「你是諸侯王么?也能說出這個話來?」

安亦辰眉目落落,輕淡而笑:「少帝已崩,天下無主。瀏王已於半月前瀏州稱帝,國號依然為燕。京城群臣認為我父親功在社稷,應踐帝位,以順民心,所以再三上書,要晉國公稱帝。此事已在籌備之中,估計這次我從越州趕回去,正好可以參加父親的登基大典了。宇文氏這兩個月給打得抬不起頭來,不然第一個稱帝的,應該是宇文昭了。如今他大勝,估計自立為帝的日子,也只在這幾日。」

「嗯,那麼……」我雖早知大燕王朝復國無望,但聽他這般說各自稱帝的情形,還是手足發軟,苦笑道:「你會被冊為太子,還是諸侯王?」

「嫡長子安亦淵會成為太子。」安亦辰面色微有陰鬱,道:「但勝負尚在未知之數。」

他不甘!我看出來了,他絕不甘屈居人下,哪怕那人是他大哥!

偶爾,我會覺得他有和白衣比較相似的溫文氣息,但我現在終能辨出,他們到底相差極遠。白衣定然在出世與入世之間掙扎過很久,而安亦辰從一開始就積極入世,用最強勢的手段,和最深沉的心機,去爭取一切他要的東西。

幸好他為人還算溫善仁義,不然他說不準比宇文昭還要可怕。

「如果不是因為我得罪了夏侯夫人,你的勝算是不是會大些?」

我試探著問,心中有些不安。

安亦辰捉了我的手,用寬大的掌心握住,微笑道:「別多心,立嫡長子本是那些老臣的主意,與你無關。你只要乖乖等著做我的王妃就成。」

「誰要做你的王妃了?」我慌忙要從他掌握中抽出手來,道:「我不過隨便說說而已。」

「我是認真的!」安亦辰沒有放開我的手,瞳仁中只映著我的慌亂,低沉道:「其實,你一直也知道我的心,對不對?」

「你放開我的手!」我掙扎著,眼中又迸出了淚花,又是難過,又是委屈。

安亦辰終於放開我的手,看我用雙手拭淚,然後遞來一塊帕子。

「棲情,你聽好了。」安亦辰的聲音迴旋在耳邊,柔和而堅定:「宇文昭奪你國,殺你父,辱你母,你不能嫁給宇文清,否則你父母死不瞑目!你也不能回肅州去,孤獨一生凄零一世!因為我不許!你的繹哥哥,一定也不許!你可以不選擇我,可你不能辜負你自己的一生。」

你可以不選擇我,可你不能辜負你自己的一生。

這話似曾相識。

蕭采繹也曾說過嗎?他說,他可以讓我另擇良人;他說,我不能選擇白衣;他說,如果我選擇白衣,他將逼迫我選擇他……

心被無數的糾纏扯得四分五裂。我痛哭失聲。

安亦辰扶住我,將我輕輕靠在他的懷中。

我再沒有了拒絕的力量和勇氣。

四月廿四上午,我們到達了越州城。

安亦辰找了間客棧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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