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十七章 千里蕭條求一諾

但我最終還是睡過去了,而且睡得很沉,過了很久,才聽到有人在談話。

「……調理是肯定要的,最重要還是記得一定不能刺|激她了。看得出,她已經接近崩潰了,如果再不能好好開解疏散下心結,她只有兩種可能了?」是一個陌生的老年人嗓音。

「哪兩種可能?」安亦辰的聲音低沉而憂傷。

「要麼死,要麼瘋。」似乎那老年人還拍了拍安亦辰的肩,嘆氣道:「現在的年輕人都是氣盛,我也不知道你們小夫妻為了什麼鬧彆扭。不過我勸你啊,還是讓她些好。——如果你想大的小的一起送命,那是另外一說。按這副模樣發展下去,她活不了多久了。」

他們在說誰?我迷惘地想,但想來不會是我。我現在清醒得很,就是要去找宇文清!我一刻也不想多耽擱了。

勉強睜開眼睛,看到了棉被布幔,粗疏桌椅。而我的身上,已換了乾淨的棉布小衫。

這裡是客棧?

我還投店做什麼啊?我要去找宇文清!

我用力推開被子,不顧渾身哆嗦,努力要將重逾千多鈞的頭扶起,卻覺似有萬根鋼針釘在腦殼中一般,疼得我驚叫起來。

安亦辰立刻沖了過來,摸了我的頭,柔聲道:「棲情,你怎麼起來了?先躺著,呆會葯煎來了我就喚你坐起來吃。」

我厭憎地望著他,道:「我不要吃藥,我要趕路!」

安亦辰煩亂地蹙了蹙眉,道:「棲情,你知道么?你病得很重,需要立刻調養。這樣,你先吃藥,等吃了葯,我陪你去越州,好嗎?」

這時,門被敲開了,一個笑嘻嘻的婦人端了一碗葯走了進來,笑道:「公子,該喂你家小娘子吃藥啦!」

我聞著那藥味兒,整個胃部都在翻江倒海,再見安亦辰,居然伸手把那漆黑的湯藥接了過來,不由大怒,未等安亦辰送到跟前,便努力撐起半邊身子,將手一推,安亦辰猝不及防,一整碗的湯藥立刻被我推了開來,「咣」地跌落地上,在磚地上冒著騰騰熱氣。

「你!」安亦辰聲音一高,驚痛地望著我,忽然又壓下嗓子去,側頭道:「老闆娘,麻煩您再去幫我煮一碗。」

那婦人聽了笑著一邊向我搖頭嘆氣,一邊撿了碎碗片出去。

而那在一旁看著的老大夫也搖了搖頭,指著我道:「小娘子,你自己再不保重,是自絕生路啊!」

安亦辰溫和笑著,將二人送了出去,道了謝,才關了門,回到床邊靜靜望著我,眸中卻翻湧了不知多少的恨怒痛憐,緊緊收斂在眼底。

我瞪著他,切齒叫道:「我不用你管,你滾!」

安亦辰面色一窒,卻忽然淡淡笑了,他別過身去,在一旁的桌上取了茶壺茶杯,倒了杯茶慢慢喝了一口,道:「好,我不管你。但我也不滾。這個房間是我的,你滾。」

我咬一咬牙,努力翻轉身子,半坐起來,趿上鞋,才要站起,只覺腳下綿綿,一個踉蹌已栽倒在地。

安亦辰並不來扶,又啜口茶,眸光冷冷地盯著我,看不出一絲同情或憐惜。

我更不想讓他看笑話,弓起腰支撐著搖搖晃晃站起,扶了桌子,扶了牆,一步一步向前挪著,終於到了門邊。

顫抖了手,正要去拉門時,忽然腳底一松,人又已被挾得騰空,一陣陣的暈眩,讓我眼冒金星。

「你還真能走!」安亦辰譏笑道:「這裡距離越州城還有好幾百里的路程,你打算就這樣晃過去?你以為你還能撐多久!」

他將我抱起,扔回到床上,冷冷道:「你如果還能活著向前走出十里路,我安亦辰從這裡爬到越州城去給你看!」

我喘著氣,嘶聲叫道:「我不要你管,不要你管!你愛爬你自己爬去,不關我事!」

可惜我身體虛弱到極點,已沒有了力氣跑到他身邊,掐他咬他了。

「呵,可惜我安亦辰要管的事,也沒人攔得了!」安亦辰從一旁桌上抓來一面菱花鏡,湊到我面孔前,叫道:「你自己看看,你現在這模樣,還能像個人樣嗎?你還記不記得,你曾是最高貴的大燕王朝銜鳳公主?」

我掙扎著,要脫開他緊緊捏著我後頸、迫我照鏡子的大手,卻還是無意間瞥到了鏡中那張陌生的臉孔。

我從來都是美麗的,不管到哪裡,我都是牡丹叢中最優雅嬌貴的一枝。即便病中,我的面色憔悴蒼白,也別有一種叫人憐愛的柔弱恬美,正因為如此,才能在晉國公府中,僅憑了若有若無的情意,就把驕傲機敏的安亦辰纏得心動神迷,以致上了我的惡當,平生第一次失手被擒。

可現在,鏡中那張臉,雙頰凹陷,一片死白,瘦如骷髏,鼻翼尖尖如刀削,唇色雪白,一圈圈被我自己咬破的傷痕層層相疊,極是可怖;一雙無神的眼睛,大而可怕,間或一輪,猶如地底鑽出的魔鬼,滲著森森的寒氣;頭髮被我自己絞去,如今半短不長,才只過肩,那麼多日子不曾梳理,沾了泥土灰塵,蓬蓬蒼蒼,比路邊乞兒還要骯髒醜陋。

這是我么?

怪不得,仇瀾和安亦辰辨識了好久,才能認出我來。

換我自己,只怕也認不出來了。

心裡扭曲得抽搐,但我還是咧開了嘴:「我曾經是大燕的銜鳳公主。曾經是而已。大燕早就滅了。而我,早就一無所有,一無所有。」

總以為,我就是一無所有,至少還有白衣,以及白衣許諾給我的一個桃源美夢。

而如今,白衣本人,已經成了我的一個噩夢,我的所有噩夢中最可怕的一個。

他做回了宇文清,或者說,他從來只是宇文清,白衣只是一個白雲一樣的夢想而已,他曾經存在於我的夢中,也許,也曾是他自己的一個夢。

「就因為越州那個人拋棄了你,所以你覺得自己已經一無所有嗎?他對你,就那麼重要?」安亦辰凝視著我,眸光暗沉如冰,而吐出之語,字字如刀鋒凌厲:「你曾經如此堅強,勇敢,精明,靈巧!我至今記得那個在昭陽殿如小母虎一樣要置我於死地的小女孩,那是我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讓我做了很久的惡夢。可如今,你的爪子呢?你的牙齒呢?你所有的明刀暗槍呢?全都用來對付你自己了嗎?嗯?」

他擰著我的頭,不讓我的視線離開那面菱花鏡,凌厲地譏笑:「你自己看好了,銜鳳公主!鏡子里的人,就是順安皇帝和文惠皇后最寵愛的銜鳳公主!她懦弱,骯髒,膽小,為一個根本不值得她喜歡的男子一心求死!而我有道理相信,即便你死在路上,也不會有任何人在意,包括你的心上人!你這個樣子,死在路上人家只會當成死了一隻老鼠,絕不會有人多看一眼!」

「我沒有一心求死!」我終於忍不住叫了起來:「我只是向他求證一件事而已,我一定要問明白。」

「是想和他要一個解釋,問一個承諾,還是問他為什麼要殺蕭采繹?」安亦辰冷冷問道。

我渾身哆嗦得抽氣,他,居然全猜得到?對了,他已正面和宇文清交戰,又怎會不知宇文清就是醫者白衣?蕭采繹的死,更不可能瞞得過他!

安亦辰盯著我的神情,聲音更如冰棱刺骨:「如果要問這個,我現在就可以代他回答你。他給了你一個幸福的承諾,一定是真心的,因為他無法拒絕一個如你這般的女子。可他無法改變他的出身,更無法忽略自己的血緣親情,所以最緊要的關頭,他只能棄你而選擇他的親情,便如你不可能為了愛人眼看自己父母犧牲一樣。宇文昭本已給我們殺得大敗,如果宇文清不出現,如今的越州明州都該易主了,而宇文昭父子家人,現在應該已是刀下鬼或階下囚了。這就是他的解釋。至於蕭采繹的死,就更簡單了,雙方交戰,刀槍無眼!」

「你不是他,你沒資格代他解釋。」我的上下牙關不斷磕著,但我知道他可能是對的。睡里夢裡,我未必不曾這樣想過,只是我更想要白衣——宇文清親口說出。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那誓言,難道是紙糊的,風一吹立刻就破了,散了,化成了塵埃中的虛無?

而且,安亦辰居然也說,白衣不是愛我,只是無法拒絕我。因為我的美麗,我的靈秀,我的聰慧?他的意見,居然和蕭采繹驚人的一致。

難道真是我錯了?

可回想我這一路走過,從我十四歲開始,都是我在纏他,戀他,愛他,他何曾主動親近過我?

絕望和悲哀,如海潮湧來,一浪撲過,便無法呼吸,何況那一浪接著一浪!

我咬住牙,又想落淚,可眼眶只是越來越熱,越來越酸,卻掉不下一滴淚來。

難道淚已干?

而安亦辰並沒有放過我,他看了我痛苦的神情,捏著我後頸的手更加緊了,卡得我骨骼陣陣疼痛,也不見疼惜之意。他繼續道:「這些還不夠么?那讓我再猜一猜吧!莫非你還有一分冀望,冀望著能以孩子為籌碼,為你的表哥報仇,或迫他離開宇文氏,依舊聽話地與你雙宿雙飛?你別做夢了,滄南、明州的大戰,他已沾了滿手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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