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十五章 竹篁幽影魂無歸

他回過頭來,驚見得是我,又是喜,又是窘,眸中煜煜閃光,明亮異常:「我以為是丫頭們呢,原來是你來了!」

他說最後幾個字時,已抑忍不住歡喜和笑意來,眉眼彎起,神情好生溫軟。

我輕嘆道:「繹哥哥,你躺好,我來敷藥。」

蕭采繹果然乖乖卧著,由我慢慢為他敷著葯末。我從未替人上過傷葯,更未服侍過人,手腳自然不會比丫頭們輕巧。但蕭采繹再也沒有吭一聲,即便痛得渾身哆嗦,也只咬緊身下的被衾,額上浮出汗來,絕不發出一聲呻|吟。

好容易敷完了葯,側頭看侍女們,已知情識趣地跑得一個不剩,連房門都緊緊掩上了。

我苦笑,拿過一旁的單衣給蕭采繹覆上,靜靜坐到他身側,抱著肩。

蕭采繹撐了身子坐起,自行扣上衣帶,濃眉下的黑眸深深鬱郁,纏綿了不知多少繚亂情意,熾熱和溫柔,都是毫不掩抑。

「我本以為,棲情妹妹定會恨我,讓我在暗房裡給關個十天半個月。」他伸出寬厚的大掌,握了我抱在肩上的冰涼的手,輕軟地說。

我不動聲色地縮回了手,將椅子向後挪了一挪,淡淡道:「繹哥哥,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只是喝醉了。」

「我是喝了很多酒。但我當時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做的,只是我白天想做而不敢做的事而已。我不後悔,棲情。」蕭采繹眉心凝結,認真地望著我。

他說得那麼直接,益發讓我心頭仿如一枚黃蓮碎開,零落四溢的苦,五臟六腑地流淌。

好久,我才勉強撐了撐身子,道:「我還是不怪你,這事只怪棲情自己。我向來只把繹哥哥當成最親近的兄長,卻沒為繹哥哥想過。繹哥哥是個正常的男子,又醉了酒,我明知繹哥哥並不單把我當作妹妹,還把你留在自己的屋子裡,孤男寡女地相處,總是棲情太過輕佻了。」

蕭采繹眸光漸漸糾結,緩緩地眯了起來,身子向前傾著,沉沉問道:「棲情,你想說什麼?」

我低了頭,道:「我沒想說什麼,我只希望繹哥哥,能忘了這件事,把它當成根本沒有發生過。從此後,繹哥哥依然是我的好哥哥,棲情,也將只是繹哥哥的好妹妹。」

蕭采繹猛地伸出手,捏住我的雙肩,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道:「棲情,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又知不知道,前天晚上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你已經是我的女人了,你不明白嗎?」

我幾乎要把我的唇邊咬破,依舊徐徐說道:「我明白,我失去了貞操,已經不是個清白的好姑娘了。可我還是不想因此就嫁給我自己當成哥哥的男子。我只想和我真正喜歡的人比翼雙飛。」

「你還能和誰比翼雙飛?昨天鬧開,蕭府上下,無人不知你已是我的人,你還怎麼去嫁別人?」蕭采繹搖晃著我的身子。

我慘然一笑,道:「繹哥哥拼了一頓責罰,執意將這事鬧開,只怕也就是這個目的吧?」

蕭采繹怔了怔,慢慢鬆開了手,垂頭道:「是,我就是要你無法再嫁給別人。尤其是那個白衣,我不會讓你跟他。——他若真關心你,這件事略一打聽,應該也快知道了。你認為,他還會要你嗎?」

我淡淡道:「如果你前晚發現我已經失身,你還會要我嗎?」

蕭采繹瞳孔收縮了一下。這個問題,他在極盡纏綿之後已經回答過。

他說,即便我已失身,他依舊會守護著我,一輩子。

「白衣並不是我!」蕭采繹嗓音低啞。

我輕輕一笑。蕭采繹可以做到,難道白衣做不到?那豈不是證明了白衣還不如蕭采繹愛我?那樣的白衣,還值得我傾心愛慕嗎?

蕭采繹顯然打算努力勸服我打棄這個可怕的計畫,他定了定神,又道:「其實,白衣的真實身份是誰,棲情妹妹也該猜出來了,是不是?」

我的心瑟縮了一下,那本是我最害怕最不敢想最要迴避的問題。但我還是答道:「那並不能算是他的真實身份,只能說,那是他自出世起就無法選擇的另一重身份。只要他放棄了那一重身份,他依舊是白衣,與世無爭的醫者白衣。」

「他肯放棄嗎?那不僅是權勢富貴,甚至可能是萬里河山!」蕭采繹冷笑。

「他一定會放棄。」我一字字道:「他說過,他會處理好一切,和我找一處世外桃源,比翼雙飛,終身廝守。」

「他說了,你就信嗎?他說什麼,你都信嗎?」蕭采繹急迫而恨怒地促問。

「我信。白衣不會騙我。我信他。」白衣,怎麼可能騙我?

「假如,我是說假如……」蕭采繹灼急地緊凝於我的面龐,小心地問:「假如他選擇了他那另一重與生俱來的身份呢?」

他會選擇另一重身份?那一重讓我痛恨到切齒的身份?那一重讓我害怕到不敢去想的身份?

瀰漫的驚懼和絕望在瞬間攫住我,讓我渾身冰冷戰慄,慘白到面無人色。

許久,我伸直乾澀疼痛的喉嚨,瞪大了眼睛,兩眼迸淚,慘烈而凄厲地用力回答:「那麼,我從華陽山頂跳下去!」

我說完,緊緊抱住我的肩膀,剋制著我渾身的戰慄,跌跌撞撞向門外走去。

下階之時,我在侍女們的驚呼之中踩了個空,狠狠摔了一跤,我也不覺疼痛,飛快地爬了起來,甩開侍女們來扶的手,一路直往鳳儀閣飛奔而去,似身後有著甚麼可怕的食人怪物追逐著。

恍惚,聽到蕭采繹房中「咕咚」一聲,似是誰坐立不穩,連人帶椅摔到了地上。

我回屋後,就開始發寒熱,幾乎一躺下,就要做惡夢,總是父親淋漓的血,母親慘痛的眼,和遍宮激烈的喊殺,然後是宇文昭、宇文宏、宇文頡猙獰著臉,步步欺近……

遍體淋漓的虛汗,凌亂混雜的思緒,夢醒不分的驚懼,讓我迅速消瘦萎頓,如經了霜的茄子,終日無力地蔫著。

外祖很著急,接連延了許多名醫來給我治病,慕容夫人、秦夫人也一天幾回地瞧我,溫言撫慰了不知多少好話。蕭氏的親戚,也將各類補品藥品流水價往鳳儀閣送著。

但奇怪的是,蕭采繹一直沒有出現過。

過了七八日,我才覺得身體略輕快些,讓侍女扶了到窗邊晒晒太陽,不經意般問道:「二公子呢?最近怎麼沒見?」

侍女答道:「公主去見二公子的第二天,二公子就去戰場了。公主便是那一日開始病著,二公子一早就走了,恐怕還不知道公主的病呢,不然一定不會走。」

我一驚,問道:「他不是身上有傷么?為什麼那麼急去戰場?」

侍女茫然道:「是啊,大家也不明白。他只和老侯爺說,他一定要將宇文氏連根摧毀,斬盡殺絕,有些事,便永不可能發生了。老侯爺也不知他說的是什麼,看著他一牽馬就衝出了府,攔都攔不住。」

我慘笑,又滴淚。只有我知道他說的是什麼啊,只有我知道!

蕭采繹是要未雨綢繆,先將宇文氏滅了,斷了宇文氏的權勢富貴和如畫江山,就斷了白衣後路,以免白衣有機會選擇他的另一重身份,讓我痛不欲生,甚至自求死路!

繹哥哥,繹哥哥,我知道,即便我最終選擇的並不是你,你依然待我最好。

白衣,白衣,我知道,你必然也不會負我,是不是?是不是?

又過了好幾日,我的身體終於漸漸恢複,卻更是瘦了一圈,臉越發顯得蒼白尖瘦了。

但我已不想等到完全恢複了,我迫不及待地要見白衣一面。

積蓄了那麼久,我相信已有足夠的勇氣面對自己,面對白衣。

我要告訴他在我身上發生的一切,問他可不可以原諒我的輕浮,並接受這樣的一個棲情;

我還要得到他的保證,保證他永遠不會再去理會他的另一重身份。

如果能再見到他溫潤出塵的微笑,我將會很快恢複,比任何靈丹妙藥都有效得多。

但我如今病得這個樣子,外祖無論如何不許我單獨騎馬外出。

我無奈,只得乘了馬車,帶了兩名侍衛,直奔華陽山。

病了十來日,爬山對於我,已經有些力不從心了。遠遠,我看到了那片溫柔旖旎的竹篁,聽到了熟悉的泉水聲,心中漸漸寧靜。

但我似乎沒有看到清心草堂線條柔和的屋頂。

疑疑惑惑地站到山腰,踩在上次李叔晾曬木柴的位置,我忽然有些立足不穩。

我疑心是不是我病得太久,眼花了。

這時,身畔的侍衛扶住我,奇怪地問我:「公主,你到這裡來幹什麼?這裡似乎剛遭了火災?」

是么?侍衛也見到這裡給燒光了?不是我眼花?

看來只是不小心走了水了。

我鼓起勇氣,一步一步向前踏著,踏入那片焦黑之中。

全都成了灰燼,連屋前的藥草,也被突如其來的大火熏得黃黑一片。被燒黑燒裂的藥罐水缸、瓷瓶碎碗,撒散得四處都是。當日那充滿青草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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