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十四章 鸞孤月缺春衫寒

我真有種咬他一口的衝動,但我終於只是疲乏,疲乏得一動也不想動。昏昏沉沉間,我繼續流淚,而繼續有一隻大手小心拭我的淚,撫摸我光潔的背和腰。

似乎昏沉了很久,又似乎昏沉了不久,我終於被巨大的「咣當」聲徹底驚醒。

勉強睜了眼,看到我的侍女端了洗臉水進來,卻被床上並卧的兩個赤|裸身影驚到,失手將打水的銅盆連水帶盆扔到了地上。

蕭采繹緩緩掩了小衣,淡淡看了那侍女一眼,道:「到我屋子裡去取一套乾淨衣服來給我。」

侍女低頭應了,不敢再看我們一眼,匆匆出去,不一時果然將蕭采繹的衣裳取來,又將蕭采繹昨夜換下的臟衣抱了出去。

蕭采繹為我將小衣扣好,輕輕在我頰邊親了一親,起身穿戴完畢,又叫侍女進來侍奉我。

我正是淚痕不幹的時候,心裡堵得極是難受,哪裡肯起床,側身將被子蒙到頭上只管嗚嗚哭著。

「二公子,這,這怎麼辦?」侍女畏縮地向著蕭采繹囁嚅。

蕭采繹頓了一頓,道:「去告訴老侯爺和侯爺吧!」

侍女吃吃道:「告訴……告訴什麼?」

蕭采繹一腳踢在椅子上,道:「告狀你不會么?早上你看到什麼就照實告訴他們好了。」

椅子砰然倒地,侍女卻無聲無息,估計早跑得無影了。

我蒙在頭上被子被蕭采繹強行掀開,他一雙黑瞳緊緊盯著我,泛著疼惜和憐愛,嘴角卻抿出一抹堅毅來,沉靜說道:「棲情,我知道我昨晚犯了錯,呆會兒爺爺和父親來,你希望我受怎樣的懲罰,你只管說!你若認為打死了我你能解氣,你可以叫爺爺活活打死我,我絕不會有怨言。」

可即便打死了蕭采繹,還是沒法還我一個清白的身子。

從今以後,我該怎麼去面對白衣?

外祖蕭融、舅舅蕭況來得非常快。蕭況一身鎧甲,顯然已經準備著出門遠征了,又被此事驚動,匆匆趕來。

「棲情!棲情丫頭!」蕭融走向前來,鬍子一吹一吹,神情甚是憐惜。

我咬住被子,抽噎個不住,一對眼睛,估計早就腫得和桃子一般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蕭融背負起手,高聲向立在床頭垂手而立的蕭采繹喝問。

蕭采繹立刻撲通跪倒在地,沉聲道:「爺爺,父親,采繹昨晚酒後失德,一時情不自禁,侵辱了棲情妹妹,請爺爺懲罰!」說完已深深磕下頭去,伏地不起。

但聞甲片啷噹,蕭況已抬起腳來,一腳踹在蕭采繹心窩。這一腳踹得卻不輕,立時將蕭采繹踹翻在地,頓時臉色蒼白,哧地一聲,已吐出一口鮮血來。

我心裡一寒,微撐起身,只差點沒把繹哥哥喚出口來。轉而想到,他欺侮了我,給踹上十腳也是應當,——只要不踹死就成。

但我很快後悔一時心軟顯示出的關懷。

蕭融、蕭況幾乎同時將目光投向了我,老謀深算的眸中閃過一抹亮色。而蕭采繹更是目不轉睛望著我,那原來有些黯淡的眸子立轉明亮,泊了掩飾不住的驚喜和希望。

他們似乎根本不明白,縱然蕭采繹欺負了我,縱然我不肯原諒他,終究他還是我視同兄長的繹哥哥。

「來人!」蕭融、蕭況久久等著,見我重又縮回被子嗚咽,對視了一眼,終於下令道:「把蕭采繹帶刑房去,重打三十大鞭,關入暗房,聽侯發落!」

蕭采繹深深望我一眼,由了人將他綁了,徑推了出去。

我硬了心腸不去抬眼看他,想著他昨夜的無禮,一聲聲在心裡告訴自己:他活該!他活該!他話該!可他是繹哥哥,嗚嗚……

蕭融又溫言安慰道:「棲情,別哭,繹兒這次是任性了,外公一定重重地處罰,好好給你出氣,也狠狠教訓教訓他,教他以後再不敢欺負你一點半點!」

蕭況也過來溫言安慰了好久,直到外面一再有人催促說起程的吉時快過了,才和蕭融走了出去。

不知怎的,我總覺得他們的話里話外的意思,不像是在為這事懲罰蕭采繹,倒似只為我出氣一般。連管教不聽話的兒孫,也是為了我日後不給他欺負?

哭得倦了,迷迷糊糊睡到傍晚,覺得有人在用暖濕的布為我凈臉,睜開眼時,卻是舅母慕容夫人和大表嫂秦夫人,忙撐起身子,勉強見禮。

慕容夫人憐惜地撫摸著我的臉,慈和道:「心裡可好些了?若感覺好些,趕快吃些東西才好。瞧著小臉兒憔悴的……」

「是啊,是啊!」秦夫人已快手快腳端了碗銀耳紅棗羹來,便要喂我吃。

慕容夫人已接過,溫和道:「我來。」親手舀了一勺羹湯來,送到我唇邊。

慕容夫人是我的舅母,靖遠侯蕭府的女主人,蕭采絡和蕭采繹的母親。我再怎樣不開心,也不能拂了她的心意,只得就了她的口中,一勺一勺吃了大半碗。

慕容夫人舒了口氣,微笑道:「這才是乖孩子。舅母也知道,這次的事,肯定是繹兒不對,舅母啊,就在這裡代他和你陪禮啦!」

我難過道:「舅母,這不關你的事。」

慕容夫人眉目彎彎,摸了我的肩,輕嘆道:「繹兒那孩子的心事,恐怕你這孩子不知道,他把你放心上,已經不是一年兩年了。他從京城回來這幾年,上門提親的也不知有多少,可你瞧,他房裡連侍姬一個也沒有,由此便可見他的心了。如此憋了許多年,發生這件事雖是意料之外,倒也是情理之中。橫豎你也別擔心,蕭家會好好教訓他。」

我正聽得有些刺心,這時又聽得慕容夫人嘆道:「只怕他給他爺爺這麼教訓下去,會給折騰得有個什麼好歹,或落下什麼病根,我可就……」

慕容夫人提了袖來拭淚。

我一驚,怯怯問道:「外公怎麼罰他了?」

秦夫人「嗨」了一聲,道:「也沒怎麼樣,就給大皮鞭子抽了幾十下,打得背上沒一處好肉;現在給扔到暗房去了。那個暗房就在冰窖旁邊,又濕又冷,不過他身子壯,不怕冷,沒事。就是沒敷傷葯也沒關係,他皮粗肉厚的,死不了!老侯爺說了,棲情你不消氣啊,就讓他一直在那呆著!棲情啊,這小子現在是無法無天的,你就讓他在那裡多呆幾天,教訓教訓他也好。」

敢情這兩人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其實就是來告訴我這件事啊!外祖的脾氣我也知道,不管是為我出氣也好,為教訓孫子也好,他說到一定會做到,若我不說讓蕭采繹出來,他真的可能被關上很多天的!

有種無奈和擔憂,在繼迷茫和悲傷之後慢慢縈了上來,如一層一層的繭絲,緩緩將我纏繞,收束。

一時慕容夫人和秦夫人離去,我披了衣起來,獃獃望著夕陽降下最後一抹慘淡的微紅,暮色由蒼溟漸漸深邃,幽黑的天空如巨大的穹廬,無聲無息籠住這混亂人世,沾染了無數的憂傷,也變得蕭索凄冷起來。

我還是想不明白,我以後該怎麼用失了清白的自己面對愛人白衣,又怎麼去面對與我有了肌膚之親的兄長蕭采繹,但是,我絕對不希望蕭采繹出事。這個念頭,純粹而直接。

我已經失去了父親,失去了母親,失去了顏遠風,失去了君羽,我還有多少個至親的人可以失去?

「來人!」我緩緩吩咐:「給我準備燈籠,我要去見老侯爺。」

外祖蕭融雖是軍功起家,卻出身書香門第,蕭家的書房寬暢朗闊,藏書之豐,可稱西南第一。

而每晚此時,應該都是外祖練字的時候了,不管颳風下雨,他的這一習慣,從無改變。

我走到蕭融身畔時,他正對著自己才寫好的一幅字滿意地看著,眉目舒展,倒似剛遇到甚麼喜事一般。

我盈盈拜見:「外公!」

蕭融忙叫侍女將我扶起,讓我在一旁坐了,笑道:「外面風大呢,怎麼也不披件披風?」

我忙道:「我不冷。鳳儀閣到這邊也不遠,片刻也便到了。」

蕭融點點頭,溫慈笑道:「那便好。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也別憋在心裡。繹兒那孩子呢,也太不像話,我已把他用鐐銬鎖了,關在暗房裡,你心裡不舒服,就叫人帶了你去打他,狠狠打到你消氣為止。」

我站起來,請求道:「外公,我不想打他了。你放他出來吧。」

蕭融立刻抬起頭,笑咪|咪道:「消氣了?」

我吐了口氣,舒緩道:「繹哥哥只是喝了酒,一時亂性。如今便是打死了他,也挽回不了什麼。棲情也不能因為他這一次的不好,就否認了繹哥哥和我這麼多年的兄妹之情。外公,我知道他已經給處罰過了,就放了他吧。」

蕭融笑了笑,立刻叫道:「來人!去,把二公子放出來,送回屋去治傷。」

我見下人領命而去,心頭一松,正要起身告辭時,蕭融招手道:「棲情,你過來,瞧瞧外公這幅字寫得怎樣。」

我應了,過去看時,卻是草書的一幅《蒹葭》:

蒹葭蒼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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