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十一章 花事幾回記前約

白衣,白衣,我從沒怪過我,我的唇,我的身,我的心,都在向你溫柔訴說,你聽到了嗎?

白衣的唇漸漸溫潤,鼻息漸漸熾熱,擁我的臂腕漸漸有力。

我沉浮不定的心也漸漸安妥,輕揚著眉眼,痴痴望著白衣瞳仁中深深映住的我的面容,唇邊是從白衣唇齒間汲來的酒香,似乎也迷離欲醉。

「公主,你在么?」有人在砰砰敲門。

我不舍從白衣懷中滑脫,只揚聲問:「有事么?」

那人回道:「二公子請您去前廳,有要事相商!」

我一驚,蕭采繹怎會知道我在白衣房中?只得懶懶從白衣放開的雙臂走出,瞬時竟有魚兒被扔上沙灘的枯燥和乾涸。

「我就來,你先走吧!」我回答著,依舊不捨得離開白衣如清光素籠般的清澄視線。

一時聽門外應諾了,再無聲息,我舒一口氣,側著面龐瞧他:「我先走了,得空再來瞧你。」

「慢!」我一怔,白衣已走到案邊,取了紙筆,匆匆寫了一行字,遞給我道:「這是我在華陽山的住址,距離肅州並不遠,你安頓下了就遣人來報個訊。」

我倒吸一口涼氣,更不接那紙條,壓了自己高聲責問的衝動,悶著嗓子問:「你不準備陪我去肅州?」

「我很久沒回華陽山了,也要先回去收拾收拾。」白衣說著,片刻也似覺說不過去,又沉默了片刻,道:「何況令表兄未必就會讓我入肅州城,我不想自取其辱。」

繹哥哥?

我呆了呆,道:「表哥怎麼會不歡迎你去?」

忽而想起蕭采繹射到白衣身上的如火怒目,以及狠狠打向白衣的那一拳,頓時遲疑。

蕭采繹看來並不喜歡白衣,更不喜歡白衣親近我。如今母親故去,又可怨上是白衣施救不力,以蕭氏在肅州的勢力,不讓白衣入城可謂是輕而易舉。

如今母親新逝,蕭采繹對白衣印象正壞,估量著一時也轉換不過來,看來必須找機會和他好好談談了。

我心裡想著,已走到白衣身邊,凝望著他,忽然俯下身,張嘴就往他肩上狠咬過去。

白衣輕呼一聲,卻沒有掙扎,由我繼續狠咬下去,眼波柔柔,只在我身上蕩漾。

殷紅的血跡,從他潔白的衣衫里透出,淋淋如新繪的雪地紅梅。

我鄭重而認真地向白衣宣布:「我已在你的肩上打了我的烙記,你醫者白衣,是我皇甫棲情的人,今生今世都是!」

白衣眉目溫潤,笑容清淡:「是,我醫者白衣,是皇甫棲情的人,今生今世都是,來生來世也是。」

大團的氤氳,迅速瀰漫我的眼睛。我綻開唇角,如春花乍展,還他一個驚心動魄傾盡嫵媚的深情微笑。

蕭采繹找我,是為明日起程,護送母親和君羽靈柩回肅州的事。

京城尚是安氏天下,我們自然沒法將他們送往京城與父親合葬,只好先將他們送往肅州。聽說外祖蕭融、舅舅蕭況都已知曉了此時,肅州城中滿城縞素,以帝後之禮,迎接我的母親和弟弟,讓他們在滿城的哀悼中入土為安。

肅州,到底是母親娘家,她所有的骨肉至親,都在肅州,若安憩於此,也算不很寂寞了。

我用袖子掩了臉,胡亂擦著眼淚,道:「繹哥哥怎麼說,就怎麼好。」

蕭采繹眉目低垂,神情柔軟,將我攬於懷中,低低說道:「不要哭了,繹哥哥總會在你身畔守著你,陪著你。你若寂寞了,也只管來找繹哥哥說話,不要找旁的外人,知道嗎?」

旁的外人?

他指的是,白衣?

我抬起頭,蹙了眉,道:「繹哥哥,白衣不是外人,這一路,他不知幫了我們多少次。沒有他,只怕繹哥哥到現在也見不到棲情。」

蕭采繹英武的眉宇間泛起淡淡冷意,薄如刀削的唇齒開闔反問:「是么?有機會,我會好好謝他,謝他護了我的棲情妹妹。」

他立起身來,拂袖離去,到了門邊,才丟下一句:「可是,若他再盡責一些,或許,姑姑就不會死。就沖這一點,我不會原諒他。」

「他已經盡責了!」我沖著蕭采繹的背影大叫,卻沒法告訴他,白衣那晚外出,只是因為不放心我而已。在守衛森嚴的赤城,我都不知道他用了怎麼樣的計謀和武功,才能做到順利出城,一路相護。

第二日動身前,我忙叫侍女去打聽白衣去向,只盼他一路騎馬,能離我車駕近些,好讓我時時看到他。

「白衣公子么?」侍女詫異地回答:「他昨晚天沒黑就離開了啊!二公子後來去找他,都撲了個空呢!」

胸膛似乎破了一塊,呼呼的風直往裡灌,好冷。

蕭采繹去找白衣,無非是明嘲暗諷,不許他隨行。而白衣果然是聰明人,他居然料到了,預先便抽身離去,絕不讓蕭采繹有機會對他下逐客令。

可我此後會有多長時間見不著我的白衣?

我匆忙將白衣留給我的紙條打開,仔細看白衣留下的地址。

華陽山,鶴翎峰,清心草廬。

我差不多要將那十個字吃下去,狠狠烙在心裡,生怕記錯了一個字,或記少了一個字,從此我的白衣,會消失在這個萬惡的亂世,如斷了線的風箏,再也找不到。

小心將紙條疊了藏好,我在侍女的扶持下,隨了母親和弟弟的靈柩,緩緩出衙。

哭聲嚎啕,漫天雪白,六軍縞素,從官衙一直排至赤城南方官道,冥紙在春光中翻飛,如一路掙扎的枯乾垂死的黃蝶。

半世富貴,半世滄桑,雖是客死異地,但母親弟弟如今也算是極盡哀榮了。

蕭采繹為此,定然也是費盡心思了。

一路之上,他只在我身畔的車駕前不前不後行著,若看我又顯悲戚之色,必下得馬來,到車上來細細安慰。

他有著比小時候更寬廣的胸懷,更熾熱的男子氣息,更低沉溫和的嗓音。雖然他有逐走白衣的心,但我知道他從來就待我極好,他本是這世上,除了母親之外我最親近的人。那種情誼,與我和白衣的感情截然不同,卻同樣地根深蒂固,不可動搖。

哭得倦時,我也會同小時候一般,躺在他臂膀里沉沉睡去,然後醒來時,依舊看到他溢著憐愛疼惜的面龐,一瞬不瞬向我凝望;而我的身體上,每次均是不出意料地多一件他的長袍。

我沒有了母親,但我總算來到了骨肉至親的外祖家,從此有著繹哥哥的保護,若是勸服繹哥哥,讓他接受我和白衣的感情,那麼,我的眼前,依然有個光華奪目的桃源夢想,觸手可及。

兩日後到達肅州城外,車駕驀然停住,哀哭一片。

我扶轅而望,已見我那白髮蒼蒼的外公蕭融,領了舅舅蕭況、大表哥蕭采絡等一眾家人奴僕,遍體縞素,出城二十里,郊迎於地。

「婉意,我的兒啊!」蕭融趕上前來,撫了母親的靈柩,縱橫傾淚,濡濕零落白髮。

「外公!」我哭叫著,已撲在他懷中。

「棲情,是棲情么?孩子,你可回來了,你可回到家來了!」

是的,我的家。

皇宮早已冰冷死寂,如一座繁華墳墓,埋葬了母親最美好愉悅的年華和夢想,埋葬了我童年所有的稚拙和快樂。

黑赫應該還是那般寧靜溫謐地泊在大草原和大戈壁中間罷?

只不過那是雅情姐姐的家,而不是我們的家。如今沒有了母親,更是失了憑依的海中畫舫,美則美矣,卻無法讓我腳踏實地,心無掛礙。

可是肅州,是我們出宮後第一選擇的歸路,母親心心念念想到達的終點,卻在安亦辰連羞帶恨的逼迫中越來越遙不可及。

如今,我終於來了,帶著在奔波和滄桑中死去的母親,回到了母親的家。

這裡有外祖,有舅舅,有繹哥哥,從此就是我的家了。

外祖抱著我,那麼個垂暮的老人,哭得嚎啕悲慘,滿是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凄愴;而我早已氣哽聲塞,渾身虛軟,冷汗淋漓。

「爺爺,爺爺,您別招惹棲情哭了。她這一路,淚都快流光了,我怕她支撐不住。」

蕭采繹紅著眼睛沙啞著嗓子走過來,將我從蕭融懷中扶起,小心攬在腕中,柔聲道:「棲情,棲情,休息一會兒吧!」

我的確累了,連舅舅、表哥們都無力再去相認相泣,軟軟地隨了蕭采繹的挽扶,回到了車上,無力躺下,竟在那等震天的哭嚎中,沉沉睡去。

母親、弟弟的喪事,蕭家的確是全力操辦,規格禮儀,完全照著舊時大燕國喪的規矩來,同時上母親尊號為文惠太后,上弟弟廟號為殤帝。而發給各地王侯及割據將領的國喪書,則以銜鳳公主名義發出,通告天下人:大燕太后薨逝,皇帝駕崩,並呼籲各種諸侯共反安氏,譴其弒君暴行。

我也不知道這道國書能起多大效用,但母親大殮之日,各方前來弔唁的使者不斷,連如今自稱燕王、滄王的賈峒、白甫尉都派了使者來哀悼;君羽本是宇文氏所擁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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