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十七章 寂寞飛鳳誤矯龍

我問了母親平安,叫夕姑姑將帘子緊緊下了,裹了氈毯蜷在鋪了織綿軟毛墊的長椅上睡了。夕姑姑和小九在側披了棉袍打盹,而白衣卻似毫無睡意,只是又倒了一盅茶,安謐地品啜。因為這輛車中多了白衣,小素已被打發到母親那輛車上。

一路只聽得馬蹄的的,混成嘈雜的一片,雖是吵鬧,但我白日里給鬧了一場,也有些睏乏,不一時便沉沉入睡。

正迷濛間,忽覺有人輕輕晃我的手臂,忙睜開眼時,卻是白衣溫柔看著我,眸光憐惜,又帶了絲莫名的興奮。他輕聲在我耳邊道「不要睡,呆會還有事。」

我頓時緊張起來,緊攥了他的手,壓了嗓子道:「還有埋伏?」

白衣聲音更低,幾不可聞:「呆會一旦混亂,你設法把安亦辰引來!」

他說完,輕拍了我的手,迅速退開。

我頓時睡意全無,脊背上層層冷意泛起,猶如誰將一杯冰水,從脊背的骨髓間冷冷灌下,凍得我渾身哆嗦。

夕姑姑和小九彼此靠著肩,已經睡著,只怕夢裡,已在大隊平陽守軍的護送下,安然到達京師了!

大約過了盞茶時間,前後方忽然一陣暄鬧,喊殺聲驚天動地,我一驚,忙跳起來掀簾看時,只見大片黑影,從前方斜次里衝來,安氏騎兵整齊的隊列,驟然遇襲,頓時給沖亂陣腳,馬嘶聲和呼吼聲亂成一團。

夕姑姑和小九都醒了,耳邊如此暄鬧,便知又有敵情,驚得臉色慘白,面面相覷。

而白衣終於放下了他一直執在手中的青瓷茶盅,緩緩立起,掃過夕姑姑和小九面龐,冷然道:「呆會不管出什麼事,你們都不要理,只守在這裡別動彈,知道嗎?」

他的話意不想勸說,倒像是警告,夕姑姑和小九正是驚慌時候,各各茫然點頭,卻未必辨識得出白衣語中的警告之意來。

而白衣已面色沉凝,眸光銳利,緊緊盯著坐於馬上,邊持戟殺敵,邊指揮戰鬥的安亦辰,忽然回過頭來,拋過一個暗示的眼神。

我知道他是示意我將安亦辰引來,心頭頓時砰砰亂跳,似乎胸腔已承受不住,整個心臟都要跳出來一般。

來襲的兵馬本就數倍於安氏所隨官兵,安亦辰能突圍逃去就不錯了,若此時分心被我引來,戰場缺了指揮者,更將一敗塗地。而且,白衣將安亦辰引來做什麼?他想殺了安亦辰么?

總是安亦辰夕陽下薄涼而黯淡的微笑,然後是一轉身憂傷的背影……

他曾把我迫得無路可退,可未來,我到底會傷他多深?那個為我拋了一切功名富貴才華絕世的少年,那個當眾立誓今生只要我一個的少年……

我眸中凝淚,一時心亂如麻,無助望向白衣。

白衣眸光閃動,默然望向我,見我這等神色,漸漸浮泛起一抹失望。他垂下頭,依舊坐回椅上,又拿回他的茶盅,懶懶轉動。

我忽然之間心痛不已,他,他對我很失望么?

淚水自面龐划下,我屈了膝,哼了一聲,軟軟癱倒下來。

夕姑姑、小九俱是大驚,驚叫著:「公主!」「姑娘!」

飛快衝上來,抱了我問道:「你怎麼了?」

我流著淚,用力按緊胸口,吃力呻|吟道:「疼,悶,我……我透不過氣來……」

白衣一個箭步踏上前來,搭上我的脈門,失聲道:「快通知公子,棲情必須立刻找地方施救!」

小九驚呼道:「現在,不行,不行……」

目前戰場形勢之嚴峻,憑他是瞎子也看得出來!安亦辰離開須臾,都可能斷絕最後的生機!

而夕姑姑已經瘋了般衝出去,站在踏板上驚恐大叫:「亦辰,亦辰,棲情不好了!」

惶急之時,她沒有叫安亦辰公子,也沒有叫我公主,直接叫了我們的名字。可越是這等的無措失禮,越顯得情況不妙。

我只聽得安亦辰驚呼一聲,接著是幾聲慘叫,分明是安亦辰奮力破開敵群,沖了過來。

冷風撲面,帶了凜冽的殺氣和深濃如夜色般化不開的血腥味,透簾而入。

「棲情!」安亦辰焦急而低沉地呼喚著,讓我淚水又要湧出來。

迷濛中睜開眼,已見一道清冷光芒,如瞬間划過的流星,森然奔襲,正向安亦辰。

安亦辰大驚,迅速低頭避過;誰知那道清光,竟似長了眼睛一般,居然柔軟地拐了一個彎,又從前方奔襲!

安亦辰再向後仰起,烏黑的長髮禁不住劇烈的運動從紫金嵌寶冠中散出,如一團烏雲,向後掠去。

可這是逼仄之極的車廂!他的身後,是厚厚的板壁!

避無可避的劍芒,冷冷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劍是軟劍,柔若藤條,明若月芒,抖動處如素影分輝,優雅奪目。即便我在皇宮那麼久,我也不曾見到如此質地的好劍;即便我認識白衣那麼久,我也不知道他身藏著一柄這樣的軟劍!

茶盅早不知給白衣丟到哪裡去了。他冷淡逼視著劍下之人,沉聲道:「冒犯了,安二公子!」

「白衣!」安亦辰緩緩吐字,十指緊緊扣向廂內的板壁,似要將結實的板壁抓破。

然後,他看向我,黯然一笑:「你還是,要離開我?要殺我?」

我撐著椅子,顫著身子,慢慢立起,腳下卻似軟了一般,挪不動一步,嗓門口也完全給堵塞住了,說不出話來,只是大顆大顆冰涼的淚珠,直往下掉落。

我已經自由在望了,不是嗎?

可我為什麼還是如此難過?為我眼前這個被我辜負的男子嗎?

「公子!」給驟變驚呆了的小九和夕姑姑終於清醒過來;夕姑姑茫然站到我身邊扶住我,而小九忽然大叫著,直撲向白衣,手中居然拿了把亮閃閃的短劍!

白衣眸光一凝,左手一甩,一柄飛刀迅速射出,端端正正射入小九胸口,正是心臟部位。

小九悶哼一聲,被大力衝擊著,一直退到車廂另一側,沿了板壁緩緩滑下。一雙秀慧的大眼睛,依舊圓圓睜著,死不瞑目。

「小九!」我驚呼,同時聽到了安亦辰驚痛的呼喚。

他略一掙扎,白衣的寶劍,已割破了皮膚,鮮血迅速沿了脖頸流了下來,再深幾分,便是喉管了!

「對不起!」白衣歉疚地望向我,泛著一絲無奈。

我知道他並不想殺小九,但這等緊要關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只是小九……想起她為我受的委屈,我心中苦澀難當。

「天!」夕姑姑想過來攔白衣,卻又不敢,只緊緊抓住我的手,一聲聲促問:「公主,公主,你到底在做什麼?」

我要做什麼?我也不知道我要做什麼。我只是要自由而已,把安亦辰擒住,根本就不在我的考慮之列。那只是白衣要做的而已。

「原來你們早就認識。」安亦辰喉嚨口滾動了一下,軟劍的鋒刃,又割深了几絲,鮮血淌得更快了,他卻恍然不覺,只是苦澀地望向我,再轉向白衣,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白衣,醫者白衣!」白衣回答得雲淡風輕,雖然將名震天下的安二公子逼在劍下,他的眉宇之間,並無一絲得意與歡喜。

「呵!」安亦辰冷笑:「醫者白衣,一介草民,能調動宇文氏最精銳的兵馬?能布下如此細密的羅網?能有如此高超的劍術?」

他咪了咪眼,眸中灼了恨痛和追悔:「其實我早該想到,請你入府前,我調查過你的所有資料,只能看出你曾在華陽山修行學醫,那些僧人和大夫待你,如眾星捧月!但你的背景,家世,以及年齡藉貫,一概無據可查!後來棲情要被沉塘,你通知我後,我幾乎是運用了全力提輕功趕了過去,可我到時,你居然也已到了!可惜我心思蕪雜,一時竟沒想過深究此事!」

「你多想了!」白衣平靜地截口道:「你查不出我的底細,是因為我根本沒什麼你所想像的背景身世;我向宇文氏借兵的唯一代價,就是生擒你安亦辰!」

我腦中頓時隆隆亂響著,驚道:「白衣,你,你要將安亦辰交給宇文氏?」

宇文氏和安氏自來是死對頭,安亦辰落到宇文氏手中,會受到怎樣的折辱!而安亦辰,看似雍容溫雅,可卻是多麼驕傲的一個人!

他為了我,幾乎已經放棄了所有的驕傲,下面,他只怕要連最後一點自尊和顏面都要給踩到地下了!

我的上下牙打著哆嗦,不敢往下想。

而夕姑姑已顫聲道:「外面的兵馬,是宇文氏派來的?」

我一驚,白衣總不會讓我們落到宇文氏手中吧?他該知道我對宇文氏有多怕!有多恨!

「不是!」白衣泛出一絲溫煦的微笑,柔聲道:「這一路人馬,是肅州蕭氏所遣。領兵的大將,是蕭采繹!」

繹哥哥!

我一下子回憶起童年時無憂無慮的青蔥歲月,那個濃眉大眼的少年,挽了我的小手,在熱鬧而美麗的皇宮裡歡快地奔跑。

又似看到蕭采繹流著淚,緊緊抱我,一再地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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