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十四章 千里歸路斜陽暮

「公主!」聲音更清晰了,瘦巧的身影緩緩走近,彎下腰,對著我。

尖巧的下巴,盈瘦的身軀,微微的魚尾紋,略帶愁意和憐惜的眼睛,正是我的夕姑姑。

我努力睜大眼,再伸手摸了一摸,已摸著夕姑姑溫熱的面頰,正滾下大顆的淚珠來。

「夕姑姑!」我恍惚記起安亦辰是曾說過,夕姑姑今晚就到了,我卻不知道這麼晚她居然還會跑來看望我。燭光下,她的容貌和三年前無甚差別,只是頭髮里雜了一些雪色髮絲。

「公主!」夕姑姑已走到我身邊,將我緊緊抱住,淚泗滂沱。

我也伏到她那溫暖依舊的懷中,擦著眼淚。

擦眼淚時,我才發現自己面龐早就冰涼一片,也不知剛才吹塤時已落了多少的淚了。

又一道披了素藍長袍的修長身影出現在房門前,倚門向我望著,燦若星子的眼睛多少有些黯淡。但他居然什麼都沒說,只倚門望著我的眼淚,好久,好久,直到我哭得倦了,伏在夕姑姑的懷裡快睡著了,那對眼睛還在淡淡閃爍,如陰日里無力灼亮自己的星子。

「夕姑姑,她為什麼還是不開心?她想要什麼?」我聽見安亦辰那般苦惱地在問著夕姑姑。

我要什麼?

我其實什麼也不想要啊!

我只想要我的一家平平安安,和白衣一起徜徉在天影澄淡幽篁搖風的歲月里,過我們與世無爭的世外桃源生活。

至於大燕王朝,我深知自己已無力回天。

何況,白衣是那麼地盼望能出世,我又怎忍他到這樣的腌臢世界中拼搏,又怎忍他那般愁腸百結卻不肯訴說分毫?

把我一手帶大的夕姑姑來了,對我來說,總算是一件好事。

夕姑姑包攬了我的三餐,天天帶我去看母親,帶我出去散步,有的時候,就是走到晉國公府的二門外都無人阻止。

見到她的人,都恭恭敬敬叫她夕姑姑,比對我還客氣三分。看來她不但曾在晉國公府住過,而且深得安亦辰尊重和信用,連下人都不敢對她有絲毫的無禮。

或許是安亦辰吩咐過了,或者是夕姑姑自己的威望使然,我已比原先不知自由多少。

但我這時也突然發現,我和白衣之間的距離,卻越來越遠了。

我的三餐不用他管,他每次只是例行公事般來問脈,然後迅速離開,連葯都是煎好了叫人送來。我有心纏住他問上幾句,可夕姑姑幾乎每時每刻都守在我的身邊,寸步不離,根本找不到說話的機會。

夕姑姑是我最親近的人,可是此時,我卻再不敢向她吐露我的心事。

因為我知道,三年來,只怕她也成了安亦辰最親近的人了。

安亦辰並不刻意來探望我,但總是在不經意間遇到我,而當安亦辰不經意遇到我後,夕姑姑也立刻會在不經意間消失,留下了大片空白的時間和空間讓我和安亦辰相處。

如果說這不是夕姑姑暗中使了力,才真是怪事了。

夕姑姑失而復得,於我,竟成了一種悲哀。從小的慣性讓我不由不和以往一般依賴她,可她的暗中算計又讓我再不能如以往那般信賴她。

真不知安亦辰在這三年內給她灌了什麼迷魂湯,讓她開口便是二公子如何聰慧優秀,閉口便是二公子如何和善待人,又不好明著打斷她,於是,我常在她羅嗦的時候看著天上飄過的雲和飛過的鳥,神遊物外地懷想白衣,懷想他宛若明珠的眼,雲淡風輕的笑,欲言又止的淡愁。

我覺得他像飄來飄去的雲,明明可以清晰看到大片的潔白,但伸出手去,竟然抓不住。

自從夕姑姑來了,和我近在咫尺的永遠是安亦辰。他總是出現在我身邊,問著我生活中的每一個細枝末節。我從不知道一個男子也能這麼煩人的,更不知道安亦辰在處理軍政大事時會不會也這麼婆婆媽媽。我不想得罪他,但更不想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了。

我是不是可以把白衣這些日子的冷落,看成他對我不忠的懲罰?

其實我也沒有不忠,我不過小小利用安亦辰一下而已。既然白衣不喜歡,便是打死我,我也不肯再讓安亦辰碰我一下了。

安亦辰對於我的冷淡一向只是保持著優雅的沉默,並不追問。偶爾的幾次,他會在將我送回院落中時問我:「棲情,你怎樣才會開心起來?」

我開始沉默,但最後一次,我回答:「我想要自由,我想和母親一起回黑赫去,做草原上自由飛翔的鷹,你願意放手么?」

安亦辰的眸子瞬間縮了一下,立即變得尖銳,尖銳里隱了難掩的受傷。

「我不會!我絕不會讓你離開我!」安亦辰那般堅決地丟下話,立於夕陽之下,藍色袍子被映成了黯淡的暗黑,隨風擺動時,很有幾分蕭索。

我砰地闔上門,將他關在門外,淚落滿腮。

我並沒有把這事告訴夕姑姑,但夕姑姑第二天便知道了,她有些氣急敗壞地拉著我,埋怨道:「公主,奴婢實在不明白,您還在挑剔什麼?便是回黑赫,到底也是人家的地盤,寄人籬下,又有什麼好的?二公子雄才偉略,人人說他有濟世之才,將來前途絕對不可限量,更難得的是,他對你可是一心一意的!」

夕姑姑嘆了口氣,道:「棲情啊,你一定不知道,那個孩子才傻,當日你在宮中那般逼他,他都不曾怨你,還和我念叨著,要將宇文宏親手殺了,為你報仇。這事他一直記在心上,每次打仗,只要聽到是對手是宇文宏,他必然是第一個請纓上陣,甚至因此給大公子利用了好幾次也不計較……最近夏侯明姬又在夫人面前告了他的狀,說他沉溺女色,不肯出去領兵征戰,要夫人處置你呢,結果那孩子當了夫人的面打了明姬小姐一耳光,把她氣得跑了,夫人到現在還不和他說話呢!」

夕姑姑見我側了頭聽著,又道:「偏生昨晚你又和他那樣說,我今兒看見他一個人在喝悶酒了。他這人,從小就學著權謀策略,領兵打仗,自制力極好的,竟也喝得醉了,拉了我告訴你的事,差點就掉眼淚,委屈得跟個孩子似的。」

啊,安亦辰差點哭了么?我心裡顫了一下,轉而想起他的種種不好來,淡淡道:「夕姑姑,你還記得,我們當年逃出宮後給他追得有多慘么?」

夕姑姑怔了怔,道:「我後來問過了,他其實只想嚇嚇你,給你個教訓。他說,在宮中時,你不但趕他走,還差點用枕頭把他給悶死……所以他也想逼一逼你。」

「他逼我?」我望著窗外漸漸飄落的瑞香花,如小小的蝶兒般輕輕飄落,苦笑著道:「夕姑姑,你可知道,那一戰,我們的侍衛死了四百二十一人?而且,母親受了驚嚇,差點病死,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從鬼門關拉上來。那一刻,我便恨透了他,恨我當初不該一時心軟放他一條生路,不該救下這個中山狼!」

「你……救他?」夕姑姑有些惘然。

「是我。」我從窗欞處捉住一片花瓣,茫然地輾碎,將汁液濡濕於指肚,黯然道:「我到底狠不下心,就讓顏叔叔通知安氏的人,晚上到皇宮來接應他。可是,現在連顏叔叔也死了。如果不是安亦辰設計把我們引出黑赫,我的顏叔叔,又怎麼會死!」

顏遠風不但不會死,說不準,已和母親在風吹草低見牛羊的美好景緻里執手天涯,幸福安樂地生活。

淚隨風落,我凄瑟瑟地嗚咽。

我童年那點簡單直白的朦朧心思,卻瞞不過夕姑姑去,她知道我待顏叔叔絕對不同於別人,不由也是黯然,將我摟在懷中,為我拭淚。

正傷感際,小九忽在外叫道:「姑娘,仇夫人來了。」

我忙揉一揉通紅的眼,已聽得小羊皮靴踏在磚石地面的有力聲響,接著已是杜茉兒朗笑聲傳來:「棲情,我可見著你了!」

我忙迎上去,勉強笑道:「杜姐姐,好久不見了!」

杜茉兒和以前一般地奔放熱烈,一雙美麗的大眼睛,依舊是渾然不知世事的快樂洋溢。她如風一樣卷到我身邊,一把抱住我的肩,轉了兩圈才哈哈笑道:「棲情,你可長這麼高了!」

可不是么?以前我只到她脖頸,現在已經和她差不多的身量了。她比我大了四五歲,看來還是那麼活力十足,為什麼我卻已倦乏得如同垂暮的老人?

我微笑道:「瞧姐姐模樣,可比以往漂亮許多了!」

杜茉兒彷彿不屑般咂了咂嘴,道:「只要不是對著宇文弘那張棺材臉,我就開心得很!」

用棺材臉來形容宇文弘那張冷臉?我不由大笑,道:「杜姐姐應該說,只要對著仇將軍那張俊臉,你就開心了吧?」

杜茉兒笑道:「你可真會說話!」

我故意地嘆息道:「可憐我父皇那麼疼你啊,你大約從頭至尾,都只想著你的仇哥哥吧!」

杜茉兒臉一紅,啐了一口,道:「棲情知道什麼啊!我是晉州人,當年本就和仇瀾約定過終身之事,誰知宇文弘偶來晉州見到我,一心想著將我納入府中,想足了法子害仇瀾,仇瀾九死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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