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十章 欲追前事已冥濛

「顏叔叔!」我痛哭流泣,拚命掙扎著。

而母親突然站立起來,望著顏遠風墜下的身子,直挺挺地望著,呆住,甚至不知道發出任何一聲呼喊。她的那種不可置信神情,彷彿眼前的只是一場夢;或者,是她失去了一場夢,一場可能有著圓滿結局的夢,在瞬間落空,消逝。

幾個漢子衝下去,抓我母親,母親只是獃獃的,由著他們推搡,遲鈍得彷彿掉不下一滴的淚。

顏遠風並沒有立刻死去,他滿身的鮮血,那樣絕望地將手伸向母親,張著嘴,不知在喚著娘娘,還是婉意。

他在三年前就該叫母親的閨名了,這三年,他們本該在一起。

是我不該那麼迂腐,我應該找一切的機會,讓他們成為幸福的一對。

父親既然深愛母親,也該盼著她開心才是,絕對不會怪罪於她。

「這個小白臉,看來對太后娘娘真夠深情厚意的。」宇文頡滿臉笑容望著母親,道:「京城為安氏攻破,娘娘不去投宇文氏,卻跑去黑赫,想來就是為了和這個小白臉雙宿雙飛吧!」

他又用劍柄將我的下頷抬了一抬,笑道:「就是不知,有沒有大小通吃?」

我「啐」了他一口,這次卻是巧了,一口血痰,準確無誤地飛到宇文頡臉上。

宇文頡忙著擦去,笑道:「棲情丫頭,看在我三弟的份上,我不和你計較,但呆會兒你先得讓我驗一驗還是不是黃花大閨女,有沒有資格進我宇文家的大門!」

我已懶得說他無恥了,跟他講道理,顯然只是浪費體力。

躺在地上的顏遠風胸口劇烈起伏著,握著寶劍的手浸潤在越來越多的殷紅血液中,慢慢絞緊,忽然躍起身來,又往宇文頡刺去。

宇文頡再不料顏遠風兇悍至此,匆忙避開,冷笑道:「還做困獸之鬥么?你以為你還活得了么?」

顏遠風一擊不中,精氣盡散,寶劍咣當落地,往前便倒。

我用力掙開給驚呆的軍士的手,抱住顏遠風垂落的身體,叫道:「顏叔叔!」

顏遠風那曾讓我迷惑了整個童年時代的如潭黑眸,依舊碎影迷濛,帶了讓人心碎的疼痛,悲傷地嘆息:「婉意,棲情,我終於……還是護不了你們……」

母親爬到他身邊,張著嘴,只是說不出話,大滴大滴的淚珠直滾下來。

宇文頡指住顏遠風,喝道:「把他拉開,綁樹上去,用鞭子抽,把他抽成肉醬!看這兩娘們怎麼個哭法!」

「畜生,你敢!」我喝罵著,可僅憑一隻可以動彈的手,如何拉得住顏遠風?母親凄楚喚了聲「遠風」,待要伸手攔時,給宇文頡一腳踢在心窩,頓時倒在地上,爬不起來。

眼看顏遠風給捆到樹上,宇文頡帶了痛快的笑意指點人去責打時,忽聽得有人清冷道:「這人幾處要害重創,無論如何也活不了了,不知宇文二公子和他有何冤讎,是不是還打算鞭屍?」

宇文頡匆忙抬頭,已失聲道:「安亦辰!」

我神思恍惚地將眼神從顏遠風轉到來人身上。

果然是安亦辰,一身清淡藍袍,狐皮滾邊,雍容俊雅。

快三年不見,他似乎長高了不少,眉宇間那種溫存的稚氣已一掃而空,負手垂眸際,隱隱有不怒而威的凜冽之氣,直逼人心。

他自然不會一個人趕上山來。他的身後,是杜子瑞一行人,足有四五十人,論起實力,自然比剛被顏遠風拚死摧毀過的宇文頡部下不知強了多少。

宇文頡乍見安亦辰,顯然也是驚怒,強笑道:「我倒不知,安氏居然也對這對亡國妖孽這麼感興趣?怎麼?安公子是看中了老的,還是小的?不妨挑一個走!」

安亦辰冷笑:「我都要!包括你宇文二公子的性命!」

話未了,他已將手掌輕輕而有力地一舉,身後一眾人立刻衝上前來,徑向宇文頡殺去。

宇文頡微有慌色,笑道:「安二公子倒還真給在下面子!」

立刻,又是一場搏殺開始。

我早對那場血光劍影麻木了,至於落到宇文氏手中,還是落到安氏手中,都已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顏叔叔快死了。

宇文頡的人說是打,其實是邊打邊撤,早顧不得我們。

我眼見一群人往山下纏鬥著,忙爬起來,蹣跚著走近母親,扶了她,一起走到顏遠風跟前,叫喚著他的名字,卻不敢觸摸他那血肉淋漓的身體。

曾經如此結實而頎長的軀體,現在到底給刺傷了多少處?這掛在樹上的顏遠風啊,已整個成了血人!

安亦辰並沒有參加那場勝券在握的追逐,他緩緩踱過來,長劍一挑,已將縛住顏遠風的繩索挑斷。

顏遠風頹然落地,輕輕一聲呻|吟。

我大喜,叫道:「顏叔叔,你沒事,是不是?你很快就會好,是不是?」

顏遠風倚著樹,慢慢睜開眼,慘白的面容泛出安靜的笑容:「棲情,顏叔叔會好起來,會守護著你們,便是到了天上,也一定睜著眼睛,看你們好好活著,開開心心活著。」

說著,他艱難轉過頭來,一雙憂鬱迷離的黑眸,帶了希冀和悲痛,只在母親面龐上流轉,欲言又止,終於只是淡淡苦笑,黯然地輕喚:「婉意!婉意!」

「遠風!」母親淚下如傾,卻很溫柔地笑著,喚出了顏遠風的名字。她小心地抱住顏遠風的頭,將他摟在自己的懷裡,呢喃說道:「其實,我早就悔了。我本不該進宮。當日你說帶我遠走高飛,我便該隨了你遠走高飛才是。那個皇宮,那個皇宮,縛了我的一生,也縛了你的一生,是我誤了你,我誤了你啊!」

我再不知母親和顏遠風年輕時究竟有過多少愛怨糾纏,也無心追究那些過往的對錯。

我只知道,母親不幸福,顏遠風不幸福,連父親,也未必是幸福的。

當日母親為我取名叫棲情,盼著我一生終有個可棲情處時,是不是一直在遺憾著年輕時的選擇呢?父親了解了我名字的涵義,是否也曾揣測過母親那溫婉背後的淡淡憂愁呢?

看著顏遠風落著淚,將沾了鮮血的手,慢慢撫上母親的面龐,我跪在冰冷的石地間,哭倒。

安亦辰在旁靜靜看著,也知這些最後的話語涉及了太多的個人私密感情,似乎無聲地嘆了口氣,正要別轉身子時,忽聽顏遠風虛弱地喚道:「安公子。」

安亦辰頓住身形,淡淡道:「你有什麼話說?」

顏遠風沒說什麼話,只是緩緩念道:「今晚三更,安氏將自宮中潛出,可速去接應。勿忘,勿忘!」

安亦辰面色驟變,猛然沖了過來,叫道:「你!是你!」

顏遠風依舊如以往一般,迷濛而憂傷地微笑了一下,輕輕道:「不要……難為她們母女……求你……」

話音未了,他那撫著母親面頰的手已耷拉下去,永遠耷拉下去,永遠不會再抬起。

母親只哼了一聲,便仆於顏遠風身上,暈了過去。

而我木木地跪在地上,心中腦中,一片空白。

我的顏叔叔,死了?就這麼死了?

那看似溫文卻從不求人的顏遠風,最後的兩個字,居然是「求你」!

他在求安亦辰那個混蛋放過我們?

我想笑,又想哭,咧開嘴,淚水嘩嘩而下,抹一把,滿手的黑灰。

而安亦辰居然在我最狼狽最難看的時候蹲下身子,焦灼地向我求證:「當日暗中通知我的朋友去皇宮營救我的人,是這個顏侍衛?」

我聲調怪異地反問:「你說呢?你說呢?」

我忽然發出了森怖的大笑:「你,宇文昭,宇文頡,你們通通該死!你們害死了我的顏叔叔,你們害死了他!誰救了安亦辰你這個混蛋的,誰就瞎了眼,瞎了眼!」

我說著,伸出自己能動彈的那隻手,用力去摳我的眼睛。

安亦辰大驚,一邊拉我的手,一邊叫道:「你瘋了!」

我是瘋了,不管是誰,經歷了這些,都該瘋了。

天空碧藍,翠葉淡籠,卻在我的頭頂旋轉,旋轉,越轉越快,讓我的眼前漸漸模糊起來,再看不清一草一木。

隱隱,聽到安亦辰在高聲叫我的名字,他的聲音聽來居然有幾分著急。

他著急么?他一定著急自己自負仁義,卻不得不看著救命恩人死在眼前。

我決定我將永不告訴他真正救他的人是誰。

我要讓他一直對顏叔叔內疚著,而不要讓他恥笑我的愚蠢。

我竟然如此愚蠢地救了安氏最優秀的兒子,讓他來滅我的國,毀我的家!

即便是在昏睡中,我依然覺得渾身都痛,連心頭都在淅淅瀝瀝地淌血一般。長長的夢境,永遠是在被人追逐,時而宇文昭,時而安亦辰,時而是瀏王,甚至有不知名的人也趕來來殺我,他們說,他們姓賈,姓白。

我拉著母親,一直在跑,一直在跑,而顏遠風跟在我們後面,遍身是血地殺著敵兵。

哪裡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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