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九章 死生流轉夢成空

此令一下,雙方立即交鋒,但見黑暗中那些交錯而擊的人影,紛紛貼身肉搏,刀劍縱肆處,血雨橫飛,慘叫不絕,新鮮的血腥味和前夜留下的腐臭味交織,熏得我陣陣炫暈。抬頭看母親時,那黑色草灰下的膚色雖是看不出,但眼中的迷離和虛弱已顯而易見。

再不儘快逃出,只怕我們兩個都得暈倒在這裡了。

顏遠風顯然覺出了我們手間傳來的顫抖和不安,將我們緊緊拉著,在身周暗伏侍衛的暗中保護下,夾雜在驚慌喊叫的難民中間,向前衝去。

杜子瑞明知方才見到的可能就是我們,眼見混亂突起,猶在留心我們,此時已指住我們高叫道:「攔住他們!」

前方侍衛一言不發,只推著難民向前涌著,不防間又將攔過來的騎兵連連捅死數人,頓時將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本來一些準備湧向我們的騎兵,立刻轉頭去對付動手的侍衛。

顏遠風趁機裹著我們又向前衝出一段,回頭看時,又有兩名侍衛給騎兵劍戟齊下,戳成了肉醬。我又恨又怕,而母親腳下已完全軟了,幾乎是被顏遠風半摟半抱向前拖著。

而杜子瑞還在大叫:「攔住那一男二女!」

眼見前方騎兵又在難民中逡巡尋找,哪個才是杜子瑞下令要攔下的一男二女,我暗暗中一把利匕藏於袖中,滿腔悲憤地等待機會。

若想殺我抓我,好歹也要你們先付出幾個生命的代價!

這時後方騎兵忽然一陣暄鬧,接著是陣陣急促馬蹄聲,如雷鳴般隆隆而來,越傳越近。

「杜將軍,杜將軍!是宇文頡!宇文頡來了!」有傳令兵給難民堵住路口,一時見不到人群席裹中的杜子瑞,只在一旁高叫。

別說杜子瑞,連我們都驀地色變。

我聽到顏遠風低低向母親說道:「婉意,我絕不讓你再落到宇文氏手中。我寧可讓你死。」

我心裡一寒,側了臉看顏遠風,只見他雙眸積鬱著如夏日裡暴雨即將來臨時那般厚重的層層陰霾,隨時可能傾下不知積蓄了多少年的恨痛悲怒。這哪裡是我那一向憂鬱而溫和的顏叔叔哦,他甚至沒有問過母親是什麼意思,直接就將自己的想法說出來,顯然是打算付諸行動了。

母親眸中有淚,泛著清苦笑意,艱難道:「好。我也寧可……死在你手裡。」

顏遠風咬緊牙關道:「你放心,橫豎……你不會寂寞。」

「我不會寂寞……」母親說著,淚水終於滴落下來,一向溫婉柔和的眸光凝在顏遠風面龐,波瀾涌動,已如急風驟雨。

我幾乎也要掉下淚來,卻將手中暗藏的利匕捏得更緊,那被迫面對死亡時的凌厲決絕再次回到我體內,我無畏地望著近處嘈雜混亂的人影,遠方緊迫而來的火把如星,一面向前沖著,一邊無聲無息刺了靠近前來的騎兵一劍。立刻有後面有侍衛上前,幫我將他推倒,補上一刀。

又是一團混亂。

「列隊!準備應戰!」人群中,忽然傳來杜子瑞的大聲高呼:「挪開一條路,放所有難民離開!」

我們怔了一怔,趕忙向前跑去。

直到衝出老遠,將大片的廝殺聲拋諸腦後,我才敢回過頭去,望著火把明燦處明滅的人影。

兵刃交擊和呼喝喊殺聲正源源不絕傳來,更不知明日此時,回雁關會增加多少客死異鄉的冤魂。

我只是不明白,以杜子瑞所帶人馬,要想把所有難民一網打盡,殺個雞犬不留並不是難事,為何直到最後,他寧可將所有人都放了,都沒有下那個格殺令?難道他接到了誰的命令,想要留我們活口么?

一時也想不了太多,眼看我們越走越遠,母親已被顏遠風負在背上,我也覺自己腳上已磨出泡來,疼痛不已,幾乎邁不開步來。侍衛們有的死了,有的衝散了,跟在我們身後的,僅剩了兩人而已,此時見我疲乏,一左一右挽住我,半扶半抱著向前踉蹌著。

我認識這僅剩的兩名年輕侍衛,一名姓丁,一名姓武,這二人在當日出宮途中曾被安亦辰的追兵斬殺至重傷,難為後來他們養好了傷,居然千里迢迢又趕到異族他鄉的黑赫去與我們會合。

當下我見二人憂心忡忡,勉強笑道:「小丁,小武,瞧,我們這不是衝出來了?沒想到宇文氏也能幫我們這個忙啊!」

小丁笑道:「公主說的是,我們越過了這個山頭,就可以休息一會兒了,公主,再堅持一會兒。」

我咬牙道:「我沒事,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我恨恨又回頭向後望了一眼,道:「安世遠!安亦辰!哼,早晚有一天,我也要讓他們嘗嘗被人追殺得無處可逃的滋味。」

可會有那麼一天么?我憑什麼去報仇?憑我這個早已是虛有其名的公主身份?還是憑早已坍塌的大燕王朝?

漫天悲愴,如同此時肆虐的寒風,鋪天蓋地包圍著我,讓我幾乎透不過氣來。

小武沉默片刻,道:「安氏已和回雁關打了好多天了,宇文氏應該已知道皇上被安氏帶走的消息了吧?為什麼不派人追擊安亦淵,卻派人到這已是空城的回雁關來?」

這時前方走著的顏遠風頓下了腳步,冷然答道:「要麼,是宇文頡得的消息慢,還不知安氏已將陛下帶走;要麼,是宇文頡得的消息快,知道太后公主都已到了回雁關!」

我悚然道:「他們,是沖著我們來的?」

顏遠風眺著山頂漆黑蒼穹,眸子也如夜色般深黑:「以方才那些兵力來看,安氏,宇文氏,應該都是沖著太后和公主來的。」

這時伏在顏遠風背上的母親已凄然道:「所謂大燕太后,大燕公主,如今還擁有什麼?他們苦苦相逼,又能得到什麼?」

是哦,大燕王朝都已覆滅,那個名義上尊君羽為皇的江南小朝廷,誰不知它是掌控在宇文昭手中?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我和母親,能算得了什麼?

顏遠風遲疑道:「或許,宇文頡追擊我們,是宇文昭的意思。」

母親身體明顯震動了一下。

宇文昭要的,是作為女人的蕭婉意,而不是作為大燕太后的蕭婉意。

顏遠風感覺出母親的震顫,立刻轉開話題,提起了另一件事:「公主,當年安亦辰困在皇宮中,你讓我暗中派人通知安氏部屬當晚救人,我並沒有露面。我只找到了安氏幾名主要首領的落腳處,然後用飛刀射了張紙條給他們。」

他溫和望著我,眸光里含了少有的寵溺微笑,柔聲道:「我沒有落款,但在紙條的最後,畫了一串葡萄,共十四顆。因為我當時正好想起你小時候和我要葡萄吃的情形。十四顆葡萄,是要告訴安亦辰,救他的人,是個十四歲的小女孩。」

御花園的東南角,有好多架的葡萄。而我喜歡吃新鮮的,所以小時候,我曾經好多次讓顏遠風牽著去看葡萄,讓他摘了一大捧一大捧放在我的手心。

那時,陽光總是很好,和母親的微笑一般溫暖。而顏遠風的神情,也只在那一瞬是放鬆而愉悅的,眼神清澈到看不見一絲雜質。

葡萄是我童年時最美好的回憶,但是顏遠風畫的十四顆葡萄……

我冷笑了:「顏叔叔,我很後悔。我當日,根本不該對這人存了婦人之仁。」

顏遠風沉默片刻,道:「罷了,公主。我只是想告訴你,如果真有一天被安亦辰迫到無路可逃,你不妨說出十四顆葡萄的事。雖說敵我勢不兩立,但單就個人品行來看,這個安亦辰,也算是好的了,絕不至以怨報德。」

「他算是好的?」我氣得頭暈,叫道:「顏叔叔,你這幾天給安家的人追得快瘋了吧?」

「棲情!」母親喝斥我,叫道:「不許這麼對你顏叔叔說話!」

「沒什麼。這個安亦辰,的確讓我們吃足了苦頭。」顏遠風柔聲說著,將母親背得更穩妥些,扎紮實實沿了山路向前爬去。

母親輕嘆道:「這件事,我竟不知道……棲情,為這也吃了許多苦吧?」

我想一想,倒也想不出這事讓我吃了什麼苦,倒是安亦辰顯然對我幾度將他逼上絕路之事耿耿於懷。

最可惜的事,我雖然幾度把他逼上絕路,終究還是放了他一條生路。

山路陡峭,蜿蜒伸向前方,再不知何時是盡頭。

但過了這道山,應該就有村落了。亂世之中,遍是災民,我們幾個衣衫襤褸,滿頭滿臉的灰塵污濁,早該看不出甚麼富貴之相了。如果擺脫了安氏和宇文氏的追殺,一路有身手高明的顏遠風護送,安然返回黑赫,應該沒有問題。

日出東方時,我們終於爬到了山頂。

我的腳底鑽心地疼痛,我估計應該是水泡全磨破了。這裡又沒有侍女可以幫我清潔包紮,我便不敢脫了鞋細看了,只是咬了牙忍著,絕不叫一聲疼。小丁送來乾糧和水,我立刻取來大口吃喝,仔細去品嘗冰冷玉米面子里那若有若無的清甜,努力不去想這渾身的酸痛疲累。

母親雖是一路給顏遠風背上來,顯然也乏得厲害,無力地倚住一顆老槐,連顏遠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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