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八章 歸雁無處覓故居

這日見我們累了,不待天黑,便提前住了馬,安排就地休息,獨我和母親住進一個簡單的臨時帳篷,好略略擋一擋風沙。

母親疲憊問道:「遠風,我們還有多久到回雁關?」

顏遠風估算了一下,答道:「再有四五個時辰,應該可以到了吧?」

母親眼睛一亮,道:「那麼我們如果現在前行,天不亮不就可以到了么?」

顏遠風皺眉道:「娘娘,您不用想太多,先休息要緊。」

母親搖了搖頭,道:「我不要緊,我支撐得住。」

我懶懶道:「我也支撐得住。」而頭已伏在母親膝上,上下眼皮已經分不開了。

除了永和二年的出宮奔逃,我再也不曾這麼累過。

母親的懷抱依舊溫暖,但幾天風霜掠過,容貌已經很是憔悴,我聽到她的心跳得很快,很不規則,嬌軟的身軀因疲累而顫抖著。

顏遠風並沒有聽從母親的話繼續前行,他那溫和而憂鬱的眸光,憐惜地在母親面龐柔柔划過,緩緩替我們垂下帳篷帘子,把他自己溫煦的聲音,隔絕在朦朦的氈布之外:「你們好好睡幾個時辰,明天,我們一定可以到達回雁關。」

他沒有徵求我們意見,直接幫我們下了這個決定,母親的身體似乎震了一震,隨即依舊是平靜,平靜地抱住我,將我摟在懷中,閉上了眼睛。

而有母親的地方,總是愜意,我滿足地嘆口氣,蜷著身子,嗅著母親身體上溫暖的體香,沉睡。

凌晨時分,我們被馬嘶聲驚醒,忙掀開帘子看時,眾侍衛都已牽馬準備出發了。顏遠風見我們醒來,微笑道:「看你們睡得熟,就讓你們多睡一會兒了。來,先吃些乾糧再走吧。」

母親責備地望他一眼,到底沒說什麼,接過他遞過來的肉乾,胡亂就了清水咬了兩口,便爬上馬去。

我也吃了點東西,只覺那清水凍得人渾身哆嗦。吃完後也未及休息片刻我們便騎了馬,冷冷的肉乾似乎給僵在了肚子里,隨了一路的顛簸跳動著,悶悶地疼痛。母親身體比我更孱弱,也不知在遭怎樣的罪呢。

但我側頭看母親時,她只專註地騎著馬,充滿希冀地望著前方,一對如水明眸,在倦乏中透出煜煜的光彩。

我們已看到回雁關了,回雁城內,有我們分別了多年的親人。我似乎已看到了君羽當年那稚拙而明亮的大眼睛,如黑曜石一樣純凈明耀,熱切向我們凝望。

當日下午申時,我們到達了回雁關。

巨石砌就的鐵血雄關,在當年與黑赫頻頻交戰之時,曾是百年來不可逾越的屏障,如巨人般昂揚在兩國之間,用金戈鐵馬,守護中原子弟的平安。

而如今,雖是戰亂年歲,依舊沒有這巨人的用武之地,只因如今中原的敵人,已不是黑赫。

於是,這巨人只能挺立著高大的身軀,寂寥望著關內,望著關內的同室操戈,生靈塗炭,血流成河。

回雁關的使者杜勃比我們早出發一步,顯然也是晝夜兼程,想來此時應該已經到了關內。

顏遠風望著旗幟零落的牆頭,目光忽然閃過疑惑。他舉手向一旁的部下示意。

立刻有嗓門高的傳訊兵高聲叫道:「孔太守何在?大燕四品侍衛統領顏遠風顏大人求見!」

連喚兩遍,居然沒有一絲動靜。

這時,我忽然聞到了腥臭味,頓時渾身起了一層驚悸地粟粒。

那是鮮血給毒辣的太陽炙烤後那種令人作嘔生怖的氣味,當日在宇文府中晚蝶等給曝屍時我也曾聞過。

顏遠風鼻尖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他驅馬前行幾步,正要上前查探時,回雁關的門響了。

沉重而斑駁的鐵門似生了銹般,好久才打開至可容數人通行。

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將,滿麵灰塵,一身血污,帶領了寥落的幾個兵丁,徒步迎了出來,拜倒在沙土之:「卑職回雁關參將孔令德拜見顏大人!」

顏遠風躍下馬來,扶起他們來,溫和道:「孔參將請起!請問,太守大人呢?關內是不是有事發生?」

孔令德皺紋根根豎起,濁淚順了魚尾紋滲下,黯然道:「已經完了,什麼都完了!」

我還沒來得及消化這句「完了」是什麼意思,只覺身畔母親身子一晃,已從馬上摔了下來。

「娘娘!」顏遠風大驚,忙衝過去,將母親抱起。

母親虛弱地勉強一笑,道:「我沒事。」轉而掙扎抬起頭,問向孔令德:「皇上呢?皇甫君羽現在在哪裡?」

孔令德雖是位卑權微,到底是有了年紀的,一眼能看出我和母親是著了男裝的女子,眼見眾人一臉緊張,母親又敢直呼皇帝名諱,便已猜到母親身份,忙葡伏到地下,哭道:「太后娘娘,陛下給安亦淵抓走了!太守大人也……嗚嗚……」

安亦淵!

晉州安氏!

母親秀雅細緻的修眉蹙起,慘然張了張嘴,已頭一偏,暈了過去。

「母親!母親!」我大叫著,只覺手足陣陣發軟,也要癱軟下去。轉頭一看顏遠風,臉公亦是發白,一言不發抱起母親,直衝入城。

我勉強鎮定心神,抖了抖韁繩,和眾侍從一起入關。

但一到關內,我幾乎和母親一樣,從馬上摔了下來。

我從沒看過那麼多的血,那麼多的屍體,即便那夜給安亦辰追殺,也不曾見到過如此可怖的場面。

遍地的屍體,重重疊疊堆著,發黑髮臭的血漬凝在地上,幾乎找不到可以落腳的乾淨地方。很少的幾個活人在挪動著,將屍體像疊羅漢一樣疊在破板車上,緩緩向外拉著。

給我的感覺,這麼幾個活人想將這許多屍體搬出去,就如螞蟻搬樹一般困難。

血液給煎蒸的惡臭又泛上來,我一陣陣作嘔,再也支持不住,手一松,也從馬上掉下來。

我比母親更倒霉。

她跌落的地方,是沙土;而我竟跌落在滿是臭血的石板路上。

一旁的侍衛忙將我挽起,衣袍上已遍是黑血污穢。

我也快暈過去了,踏著馬蹬想上馬去,卻是手足酥軟,無論如何也爬不上去,鬱悶得只得徒步向前。可惜挪了好一會兒,都挪不開步,還是旁邊有侍從低低道了聲「得罪」,將我扶了,方才勉強向前走著,再不敢看四周那堆積如山的屍體,卻不能避開腳下的屍體與鮮血。

那些屍體,不僅有壯年士兵,更有婦孺老人。黑、燕兩國二十年未興戰事,回雁關以農養兵,自成一座極北孤城,關內士兵,大多有著家室。

如今,連三五歲幼兒都不時在屍體中出現,更不知有多少無辜家庭,在這樣的大戰中被徹底摧毀。

這就是晉州安氏。

這就是仁義之師。

我心底狂笑,眼底卻澀疼難當,幾乎忍不住要當眾掉下淚來。

又是一筆血債,提醒著我當日當斷不斷放過安亦辰是何等的蠢事。如果時間可以倒流,我一定在見到安亦辰的第一眼,就將他千刀萬剮五馬分屍。我曾想利用他來對付宇文氏,可現在才知,安氏更比宇文氏可惡十倍百倍。

走到太守府的那段路並不長,我卻如同在森羅地獄走了一遭,直到到了太守府簡樸的大廳中,才漸不覺那血光刺眼,卻被另一種森然的陰鬱之氣迫得透不過氣來。

偌大的廳中,一字排開十餘只棺木,黑黢黢地將陣陣死氣砭入人心。

不知誰在嘆息:「太守府一家啊,為護著少帝,全給殺了。如果不是孔太守抱了必死決心,預先買了十副棺木回來,這回子,只怕連副薄棺都用不上啊!」

可不是么,外面那些疊疊的屍體,能入土為安就不錯了。棺木,對於現在的回雁關,已經太過奢侈。

母親躺在太守府一處客房中,靜靜昏睡。顏遠風正默然坐在一側,聽那孔令德稟報:「安以淵三天前便在城關下進攻了,攻了整整三天,咱們孔太守幾乎把全城關的人都發動起來,拆房下瓦,制了檑木滾石,將那晉州軍隊打下一撥又一撥……我們回雁關,也不過五千士兵而已,即便加上婦孺老人,也不超過八千人。而安亦淵帶了足足兩萬人趕過來,我們死守三天,打下的安家軍隊怕也有六七千了,可到了昨晚,還給攻了下來!」

「據說,安亦淵哪個心愛的大將,也在這次戰爭里送了命,這安亦淵便跟瘋了一般,進城見人便殺,見人便殺啊,不管是老的,還是小的!」

我也確信,那安亦淵必是瘋子,和安亦辰一樣的瘋子!即便他想稱皇稱帝,圖霸天下,好歹也該恤惜子民吧!把子民全殺光了,他未來的霸業,又去統治誰?

顏遠風疲憊地揮了揮手,又問:「那麼陛下呢?你們親眼見他被抓走了?」

「是,當時卑職也受了傷,倒在一堆屍體中,一時醒了,便見到安亦淵帶了大隊兵馬來到了太守府了,手下無兵無卒,因此也不敢出聲,只使偷偷看著。可憐陛下也才十二三歲,金枝玉葉的,給那安亦淵跑來一拽,就摔倒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