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七章 鼙鼓動地驚芳草

我在黑赫度過了將近三年的時光。

幾年來,母親千方百計打聽著君羽的每一點消息,每次聽說一點半點,都淚意迷濛,經久不悅。

從南方偶爾來的商人和南朝官員口中得來的消息,君羽依舊跟在宇文氏身邊,隨他渡了滄江,在明州、越州激戰了半年之久,終於擊退了賈、白的平民軍隊,將他們迫至緊靠安夏的燕州邊境一帶,再次成功站穩腳跟,對外宣稱改都越州,依舊一套文臣武將的班底,建起大燕在江南的小朝廷。

這幾年來,瀏王、安氏、宇文氏、賈氏等,連同我的外祖肅州蕭氏,都在各自培養勢力,屢次交鋒,加上連年災荒,中原更是餓俘遍野,民不聊生;而安夏見中原大亂,遂毀棄當年與大燕所簽和約,趁機出兵搶佔了幽州十二城;安氏、賈氏所轄區域均與幽州或安夏邊境接壤,數次出兵彈壓,也僅能保得一時無虞,欲收回被占城池,卻也有心無力。

而那樣的亂世之中,我們想救出君羽,也是力不能及。

母親曾多次寫信給外公靖遠侯蕭融,舅舅蕭況,請他們設法前去營救。蕭融、蕭況都回信來,表示正在設法。采繹哥哥更是再三地說,要親來接我們前去肅州安頓,字裡行間,對我們極是不放心。

母親和欽利可汗、雅情等商議了,肅州雖是重兵在握,到底也在戰亂頻紛中,不如黑赫天高地遠,憑他中原哪家勢力坐大,一時也無法撼動黑赫分毫;我們母女寄居在此,已算是找到亂世之中的桃源了;何況黑赫與肅州,一南一北,其中必然走到好幾處勢力轄區,一路艱險,故而一動不如一靜,回信請外公他們暫時不要有所動作。

但無數個日子的思子之痛,已讓母親睫毛間的霧色越來越深濃,於是對唯一還留在自己身畔的女兒更是寄予厚望。我不想讓母親再因我而失望流淚,所以我悄悄收斂著任性和煩惱,用心地學著,只願得到母親滿足而幸福的一笑。

近三年中,我如當日在宮中一般,跟著隨行來的先生繼續學我的琴棋書畫,詩文歌舞,甚至向顏遠風學了幾式簡單的防身功夫。當然,身處黑赫大草原之上,我也學會了騎高大的駿馬,喝很烈的奶酒,將牛羊肉烤得半生不熟大口大口地吃。

但即便我做得再好,母親還是不幸福。

自從母親重病時我聽到了顏遠風那般悲慟真摯地喚她的閨名,我就再也沒有主動去親近顏遠風,我企盼著他終能與我母親在一起。尤其後來與白衣一場相處,呼之欲出的朦朧愛戀已將童年時迷濛的夢想徹底打破。

我已明白,顏遠風他將永遠只是我的顏叔叔,一個待我溫和親切的長輩而已。

在我看來,母親寡居,又沒了宇文氏肘制,在這禮教開化的塞外,與顏遠風在一起,將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

可惜二人的帳篷雖是相鄰,卻從不曾相通過。

顏遠風自身體恢複後,依舊恢複了原來的溫文恬淡,看母親和我的眼神尊敬而疏離,彷彿他從不曾那般親密地喚過母親的名字,更不曾為她悲痛繾綣,幾欲痴狂。

我曾經設法將二人一起約到很遠的坡上去遊玩,然後悄悄離去,但他們回來時,必然是一前一後,相距至少在三尺開外。

我不懂,明明是相依相攏的兩顆心,為什麼表諸於外的,就能如此的隔膜和生疏?

我也曾旁敲側擊地提醒母親,顏叔叔是何等何等地待她好,但母親只是淡然,就如顏遠風一般的淡然。

離了一路的暴雨驟風,他們都已恢複了原先的談吐溫雅,自尊自持,眉目相對之際,一派主慈臣恭,叫我看著著急,卻是無可奈何。

到底,我總不能明著叫我曾經身為大燕太后的母親快嫁人吧?

而最叫我鬱悶的,是某個白痴居然想我嫁人了。

那是到黑赫的第二年,昊則十二歲生日,而我剛剛行了及笄之禮,將長長的黑髮挽了如雲的髻,和母親一起去參加他的生辰宴會。

笑盈盈的欽利可汗憐愛地問著愛子:「這次生日,你想要什麼?名刀?還是寶馬?」

昊則拿了大碗盛了奶酒,待喝不喝地,只是遲疑,還不時用鬼鬼祟祟的眼神向我偷窺。

我來到草原後大多時間在母親身畔呆著,不太和一般黑赫人相處,未免寂寞了些。這小孩卻有事沒事來找我,常會弄些稀奇古怪的鳥啊花啊和漂亮的石頭給我玩,時日久了,漸漸將白衣的事淡忘了些,便也不再怪他,反而攛掇著讓他弄來更多奇怪的物事來玩耍,比如從西域過來的香水,可以動手動腳的木製小人,還有來自遙遠國家的洋酒,裝在琉璃瓶里,據說是用水果釀成,很瑩潤的紅色,甘醇微澀,別有一番風味。

因走的親近,我也不避諱,笑道:「咦,你瞧我做什麼?你愛要什麼便要什麼,還怕大汗不給你?」

雅情也道:「是啊,昊則,你說,你要什麼?」

昊則頓時臉紅了,將手中的碗提起,咕咚咕咚一口喝盡了,才鼓起勇氣般漲紅著臉道:「父汗,我想請您將棲情公主許配給我!」

欽利「啊」了一聲,顯然大出意外,有些目瞪口呆般望向我。

我正提了奶茶來喝著,打算邊喝邊聽這小子提出啥怪異要求來,突聽得他這般說,頓時猛地嗆了一口,襲玉忙過來給我順著氣,苦笑不語。

我沒等緩過來,便已將手邊的奶茶連茶帶碗擲了過去,昊則伸手一擋,擊開了碗,卻被乳白的茶水淋漓了一頭一臉。

我還不依不饒,叫道:「昊則王子,你沒事拿我開什麼玩笑?是覺得我們母女千里依傍於黑赫,就應該嫁給黑赫人了么?」

母親急叫道:「棲情,住口!」

轉而折過身去,笑道:「大汗,棲情年幼任性,不懂規矩,您不要與她計較。」

欽利可汗笑了一笑,望了我一眼,又盯住昊則。

昊則抹著頭上的奶茶,哭喪著臉道:「我……我不要娶棲情了。」

一旁已有人笑著圓場:「可見得都是小孩子了!瞧這彆扭鬧的!」

雅情一廂叫人扶了昊則去換衣裳,一廂沖欽利可汗笑道:「可不是么,都是小孩子心性呢,……等都大些再說吧!」

還等大些再說?難不成連姐姐都打算把我扔給那個小屁孩?

我推了碗,站起身來,當即借口身子不適離開宴席,把大燕公主驕傲不羈的背影冷冷留下,再不管他人是何眼色。

第二日天未明,昊則就站在帳篷外等著了,說自己喝醉了,連聲賠著不是,我把他耳朵足足拉成了平時的雙倍長,才算解了氣,將此事揭過不提。

從此,再沒有人向我提過婚姻之事,眼看我順順噹噹如春天的筍尖般越竄越高,轉眼亭亭玉立,比母親都竄上一頭了。

按照大燕的紀年,該是永寧五年初春了。塞北的初春,依舊寒風呼嘯,草木昏黃,不見一點綠意。若在京城,一夜細雨潤下,應已可見星星點點的幼綠四處萌發了。

便是在那等昏昏黃黃的草地間,我們迎來了回雁關太守孔衡的使者。

欽利在他那足以容納千人齊入的奇大穹廬中接見了使者後,立刻將我和母親請了去。

「岳母大人。」欽利可汗待我們坐定,立刻道:「有了少帝消息了!」

少帝自然是指我弟弟君羽。母親立刻面色轉白,呼吸急遽地站起,叫道:「他在哪裡?」

那位使者聞得我們便是當日的太后和公主,立刻快步跑來,葡伏於地,以大禮覲見:「小人杜勃參見太后娘娘,銜鳳公主!太后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自到了黑赫,我們雖然依舊被稱作太后、公主,但早知會了眾人,將一應的繁文縟節盡皆免了,而欽利等對於中原禮節畢竟不是很熟,相處時日久了,也只當作親戚看待,這些禮節,也在不知不覺間給略去了。此時給這使者杜勃行了君臣大禮,方才恍惚記得自己的身份,曾是大燕國最高貴的女子。

「平身吧!」母親凄涼一嘆:「國事至此,這些虛禮,也……不必了吧?少帝現在在哪?」

杜勃立起身來,回道:「稟太后、公主!陛下目前就在回雁關!」

「回雁關!」在中原看,至回雁關已是極北,出關便是塞外,關名回雁,自是指北地酷寒,大雁飛至此地,便不再北行。

但一轉眼,我們竟已在回雁關以北的黑赫呆了近三年了。

杜勃繼續解釋道:「宇文氏與安氏為了爭奪京城重地,已經打了大半年了。今年過了元宵,宇文昭帶著陛下決定御駕親征,結果在落霞山中了安亦辰的埋伏,陛下在將領保護下匆忙突圍,因南方路斷,只能沿北方要衝向前趕。咱們孔太守一向忠於大燕皇室,聞知後立刻帶兵前去相援,總算將陛下安然帶回回雁關了。陛下一聽說是回雁關,就問起距離黑赫的路程,言下之意,對太后和公主幾欲思憶成狂了,只是不能確定太后公主是否還在黑赫赫,否則只怕已親自趕來了。!」

君羽弟弟!

不管他是皇帝,還是宇文昭的傀儡,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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