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五章 豆蔻梢頭笑芙蓉

我也知目前戰亂頻繁,除了安氏、瀏王、宇文昭等人,出身平民或小官吏的各地小股軍隊也不時出沒,在此耽擱久了,保不準便會出些什麼事。畢竟現在護衛者才不過一千多人,若遇敵軍來襲,絕無十全把握保得我們平安。

要得萬無一失,除非立即到達黑赫,才算到了欽利可汗可以保護的地域。

我一時心中為難,只望向白衣,只盼他說一聲,到明天我那母親便能恢複過來,生龍活虎坐於車中,和我們一起說說笑笑,前往黑赫。

白衣收起塤,修長入鬢的眉微蹙起來,許久才道:「嗯,明日可以出發吧。我一路照應著,應該不會有太大問題。」

我歡喜得差點跳起來:「你陪我們去黑赫么?」

「不行么?」白衣笑容溫潤,乾淨如山間潺潺而下的清泉。

我將頭點得如啄木鳥一般,道:「行!行!當然行!」心頭已雀躍到快要飛起來。有這樣美好可人的少年一路相伴,風塵再大,也該是快樂的吧?

忽哲已笑道:「若得白衣公子大駕光臨黑赫,我汗必然也是極為歡迎。」

白衣微微一笑,道:「我再去看看夫人情況如何。」

中午的時候,母親喝了半碗粥,神智已恢複清醒,見白衣細緻為她診斷,而我幾乎每次都跟在他的身後,煎藥端葯,準備藥材葯具,忙得不亦樂乎,遂趁了白衣不在時問我:「那個孩子,是誰?」

白衣已是很有名的醫者,但母親還只將他當作一個孩子。我也知白衣與他的聲名比起來,年紀太輕了些,遂將白衣的事一一說了。

母親聽了,只是沉吟:「哦,他不肯治富貴人家的病人,卻輕易答應了隨你來治我?」

我忙將母親扶了躺下,笑道:「他這不是把您給治好了么?可見那些傳言並不可信。」

母親嗯了一聲,側身卧著,蒼白的面頰上,偌大的眼睛仍在眨著,顯然心頭還有幾分疑惑。

我忙將母親被子掖好,親呢地拍了拍她的面頰,嬌聲道:「母后,你放心啦,我已經長大了!知道怎麼去看人看事!」

「我的棲情……已經長大了!」母親嘆息,慢慢閉上眼,唇邊抿起的紋路里,掩藏了一絲笑意。

我看母親睡著,悄悄又去找白衣。

他正蹲在草叢中,手裡持了一朵小小的月白色重瓣花兒,看得出神。

「這花兒,是一種葯么?」我問。

他驚覺過來,微笑道:「不是葯,只是一種野花。」

「野花?」

「本來應該是家花吧,叫作月芙蓉,就比尋常的芙蓉花小些,瓣卻更多,後來富貴人家嫌它生長得快,開得多了,就不希奇了,極少種了。於是這些年來就成了野花了,普通農戶人家和山林里常常能見到,反而比原先更漂亮了,開的花也多。」他很有耐心地解釋。

我接過來嗅了一嗅,不由驚嘆:「啊,香得很!有些像是牡丹的味道。」

白衣一笑,將那花簪到我的髮際。他的袖籠里有很清新好聞的味道,夾了長年與葯為伍的清澀味,直撲到我的鼻端,竟比那花香更讓人心馳神盪,連臉上都不由燙燒起來。

白衣簪好花,又仔細一端祥,笑道:「咦,配你這衣服,很好看呢。」

我心裡又是一陣亂跳,忙咳嗽著掩飾自己的失態,笑道:「你穿著白衣,配你才好看呢?」

白衣疑惑道:「怎麼咳起來了?莫非給花粉嗆著了?還有許多人對於花粉會有反應呢,咳嗽,或者皮膚上起疹子。」

我滿不在乎道:「沒……我沒事。在宮裡時花兒粉兒我可弄得多了。」

白衣「噢」了一聲,沒有說話。

我望著他安謐的面龐,小心地問:「白衣,你該知道我和母親的身份了吧?」

白衣微微一笑,道:「那個,倒也不難猜。」他垂了頭,在草叢中觀察著什麼,也不知是不是想找什麼草藥,卻沒有抬起頭來看我。

我遲疑一下,向他身邊挪近一點,笑道:「其實,不管我們是什麼身份,你都是我的朋友,好朋友,對不對?」

白衣拔起了一棵草,我已看出只是一株隨處可見的狗尾巴草而已,絕對不是藥材,但他卻怔怔看著那株狗尾巴草,許久,才笑道:「那是……自然。不管棲情是銜鳳公主,還是平民丫頭,都是我白衣的朋友,好朋友。」

我心頭歡喜,格格笑著,倚到他身畔蹲著,問:「這種草,也可以做葯么?」

「不可以做葯。」白衣微笑,將狗尾巴扣了一頭在自己手指上,另一頭扣在我的小指上,道:「但可以做紀念。一頭系著你,另一頭系著我,證明我們曾經手牽手,是極好的朋友。」

狗尾巴的茸茸細須在風裡搖曳,輕輕撓著我的指腹,痒痒的。而我的心,似給風吹得搖曳起來,帶了幾分喜悅的哆嗦。

白衣只是那麼溫和的望著我,眉梢眼角,縈情帶笑。

「這狗尾巴草,嗯,還真的挺好看。」我說著,小心地套在兩人指頭上的狗尾巴草解開,取了只綉了夏日清荷的荷包來,將狗尾巴草裝了進去,笑道:「從此,我可留著證據了。狗尾巴草,一頭系著你,另一頭系著我,證明我們曾經手牽手,是極好的朋友。」

白衣跳起來,笑道:「你這個壞丫頭!是我扣的結,應該給我保存!還給我!還給我!」

他跑來抓我,而我已經逃得遠遠的,做著鬼臉笑道:「不還,就不還!」

我們一奔一逃,笑聲一直在林中回蕩。

夕陽吐了滿地的金屑,萬物都給鑲了金燦燦的華麗外表,閃著煜煜的華光,連守衛們所執的刀鋒光芒也明媚起來,讓我一時竟忘了,我是在逃難途中,前路坎坷。

在那樣的艱難歲月中,能有那麼簡短而純粹的快樂,也許是一種幸運,不幸中的大幸。

那一年,我十四歲。

豆蔻年華,情竇初開。

狗尾巴草,一頭系著你,另一頭系著我,證明我們曾經手牽手,是極好的朋友。

第二日早晨,我們再度起程,奔向黑赫。

這一次,我讓他們又騰出了一輛馬車來,讓給白衣和顏遠風乘坐。

顏遠風一向騎馬,但他身體狀況雖已恢複不少,但我只瞧著他蒼白面容,心下便不放心,一定不許他騎馬了。橫豎此刻跟隨的騎兵,大多是忽哲的手下,有忽哲的帶領,應該可保無虞。

白衣看來好生文弱,即便我知道他的身手相當高明,也不忍讓他騎馬。而他也似乎更樂意乘車,一路之上,我都聽得到那空曠到孤寂的塤聲,以極悠緩而沉鬱的曲調,慢慢從那輛馬車飄出。

於是,一路再不覺寂寞,心裡滿滿的,都只那清郁的塤聲。尤其看到在白衣每日三次的看護下,母親的身體日復一日恢複過來,我終於感覺出,因緊抿而僵硬的唇角,開始向上泛起如薔薇花瓣般的美好弧度。

三日後,我們平安到達了黑赫邊境,隔了紗簾,遠遠便見一隊人馬高舉代表黑赫的飛鷹大旗,立於界碑處守侯。為首那人看來甚至是瘦小,坐在高頭大馬上,竟如一個孩童一般。

但忽哲等人遠遠見了那人,立刻全體跳下馬來,步行向前,向那人恭身施禮。

那人點了點頭,下了馬,將韁繩交給部屬,快步迎向我和母親的馬車。

「黑赫國昊則,奉父汗之命,前來迎侯蕭太后、銜鳳公主!」居然是個稚嫩的童音。

我心中好奇,忙撩開珠簾,細一打量,才發現來者竟然真的是個男童,頂多十一二歲,圓圓臉兒,大大眼睛黑白分明,長長睫毛,瞧來十分可愛,卻不知黑赫為何派出這麼個小不點來迎侯我們?

慢著,他說父汗?莫非是欽利可汗的兒子?欽利可汗在迎娶我大姐雅情之前,也有過一名妻室,但早年亡逝;想來這孩子便是欽利可汗前妻所出了。

而母親身體略有平復,已叫人挽住他,道了謝。

昊則明亮的眼睛撲閃撲閃,從母親身上又轉到我身上來,笑得甜蜜蜜:「啊,你就是銜鳳公主么?長得可真好看!我再沒見過長得比你好看的女孩子了!」

給一個小屁孩稱作好看,這感覺還真像心口給人撓了一下般只想發笑。但這小傢伙是欽利的兒子,黑赫的王子呢,算來雅情也算是他的嫡母,那我也就是他的姨娘了!

所以我也顧不得笑話他,正了正身子,笑道:「昊則王子過獎啦!我大姐才是出了名的美人兒呢,叫你父汗娶了回去。」

昊則咧嘴笑得可愛無比:「雅情閼氏,嗯,也好看。可和你的好看不一樣。」

他還生怕我不明白,又加了一句:「你不一樣。」

可我還是不明白我有什麼不一樣的。只是我聽他沒叫大姐作母親,心裡有些遺憾,估計這個侄兒不太好認,只得含糊道:「嗯,昊則王子前來相迎,一路辛苦了!」

昊則卻似有些失望,小巧的嘴角耷拉下來,哼了一聲,道:「這麼客氣,你沒當我是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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