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四章 溫其如玉縱妙手

我從沒有想過,一個初次相見的少年,會帶給我那般美好而又慌亂的感覺,鋪天蓋地,無可抵擋。

這種奇怪感覺讓我害怕,不由將手一縮,塤已落下,滴溜溜滾在寶相花紋的毯子上。

白衣似怔了一怔,忽然之間紅了臉,將塤撿起,向坐椅一側挪了一挪,訕訕一笑,如同任何一個平常的尷尬少年,絲毫看不出那些口口相傳中的傳奇色彩。

我這才發現,他已被我擠到了車廂的最角落裡。

不是他在靠近我,而是我在不知不覺間靠近他。

我忙轉到另一側坐正了,已是滿臉作燒。偷眼覷他時,只見他亦很是不安,低了頭弄塤,忽見到我望向他,輕輕吐一口氣,淡淡一笑,已恢複了原先的溫潤安寧。

我忽然想到,他那麼爽快答應隨我前來,會不會是因為我?

有母親那樣國色天香的遺傳因子,即便淡淡妝,天然樣,我也應該很是玲瓏俊美的。

想到這裡,我更不自在了,卻偏有股不知從哪裡鑽出的喜悅,迅速地萌芽生葉,抽枝含苞,巍巍待放。

若不是一直擔心著母親,只怕那種喜悅會更加彭勃。

在那種惴惴的歡喜和不安中,時間流逝得特別快,不過感覺是片刻的工夫,便已回到了營帳。也不及梳洗飲食,我便先帶了白衣去見母親。

營帳周圍,自是劍戟如林,軍威森然。加之有大燕侍衛,有黑赫騎兵,更顯怪異,肅殺異常。但白衣只隨在我身後不緊不慢走著,不見絲毫慌亂失措之意,彷彿再大的場面,對他來說也是司空見慣,不以為奇。

幾個郎中都在帳外守著,滿臉的汗水,也不知是不是又給顏遠風罵了。但他們似乎都認得白衣,一見到他,立刻迎過來,遠遠問侯著,卻不敢過於靠近,竟把他當天神般敬著了。

我也顧不得想這麼個少年,怎會得到人們如此尊崇,只想著以顏遠風那般的好脾性,如今都這般著急失措,可見母親的病勢必然更是危急。

我慌得連去拉站定了與郎中寒喧的白衣,直衝入帳。

「母親,母親!」我匆匆趴到母親跟前,卻見她面色已萎黃得不堪,氣息極微弱。顏遠風如雕塑般坐在她旁邊,面上一層頹然的死氣,忽然就給我一種感覺。

感覺如果母親真的救不過來,那麼,顏遠風也活不了。

似乎聽到了我的呼喚,母親頭部輕顫著,眼珠在眼眶內慢慢轉著,然後終於睜了開來,看我溫柔而笑。

我歡喜道:「母后,你醒了么?」

母親「嗯」了一聲,望著我的眼中漸漸有些不滿,道:「叫你別吃冰鎮的荔枝,怎麼又吃了?肚子痛了吧?臉都白成這樣了!」

我的臉不白也要白了。

母親說的,分明是我八歲時的事。那年夏天,南方進貢了許多的荔枝,我很愛吃,性又貪涼,找人用冰鎮了,吃了一大盆,肚子足足疼了兩天,痛極了時,差不多就在床上打著滾兒。父親和母親都急壞了,在我跟前差不多守著,整夜整夜不曾闔眼。據說那一次,御醫院裡那些御醫個個給罰了薪,拿冰給我的小宮女更是好生吃了頓板子,給關進了暴房,直到我恢複過來,才求情把她弄了出來。

我是個不長記性的,時日久了,也便忘了當日受過的苦,每至夏日,也常將水果湃了冰水來吃,不知因此給母親和夕姑姑羅嗦了多少次,再不曾想過,那件事會讓他們如此記掛在心上。

「母后……」我不僅聲音虛飄,連腳下也虛飄起來,軟軟跪坐到母親跟前,輕柔說道:「我不吃冰鎮的荔枝了……我也不吃冰鎮的西瓜和葡萄。母后,你看清楚了嗎?我的肚子不痛了啊!」

「哦……君羽呢?怎麼還沒回宮?」母親聽我說了,先舒了一口氣,隨即又蹙起了眉,焦急問道:「遠風,快去幫我找一找!有沒有在哪裡貪玩?皇上知道會罰他的!」

她一邊說,一邊額際已落下涔涔汗水來,雙手直在空中亂抓,圓睜的眼睛恐慌而沒有焦距。

「我去找,我去找……」顏遠風慌亂地抓住母親的手,失聲道:「我立刻就去把他找回來!」

他忙忙地立起身,果然想衝出去,面色已是灰白一片。

「顏叔叔!」我大叫著,忙去拉他,卻給他用力一掙,差點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母親神智不清,難道他,他也瘋了?

眼看他狂躁地快要衝出帳去,白衣忽然一把抓住了他胳膊,溫和道:「大人,請安靜,請安靜。」

白衣的話語,如晴空般的澄澈乾淨,說不出的鎮靜人心。但他腕上的力道卻非尋常,顏遠風掙了兩掙,居然沒掙開,迷亂的眸子終於漸漸清明。

顏遠風的武功,本是宮中侍衛中最拔尖的一個。即便他有傷病在身,一時發狂之下,天下能將他制住的人想來也是不多的。看來,白衣的確應該習過武,而且武功很是不弱,難怪那軍士遠非他對手了。

「你這樣下去,不但於夫人的病勢無益,便是於你自己,也會有極大傷害。大人,你還是休息一會兒吧。」白衣說著,手中已多了兩根金針,分別扎於顏遠風額際兩側。

顏遠風微微怔著,已緩緩倒了下來,疲倦閉上了眼。

我的心一直提在嗓子眼,匆忙趕上前去扶住他,問道:「白衣公子,你……你把他怎麼了?」

白衣安祥微笑:「他沒事,但最好休息一晚。若長期處於這種精神狀態,他會崩潰的。」

沒錯,一直安靜守護著我們母女的顏遠風,如今給我的感覺,就是快瘋了。

但是,只要母親恢複過來,他也一定會恢複過來。

「快看看我的母親,快看看我的母親,她……她應該沒事吧?」我丟開顏遠風,讓人扶了他下去休息,又急急拉過白衣的手,牽到我母親床畔。

白衣似乎身體顫了一顫,又將手掙了一掙,沒有看向我母親,卻看向了我,瓷白的面龐泛起輕淡的紅暈。

我猛地意識到,自己正如此緊地握著這少年的手掌,他的手微涼如玉,我的手熾熱黏膩,手掌相疊時,彼此溫度互相浸溶,幾乎能感覺得到他掌心細緻的紋路。

彷彿觸電般,我縮回了手,臉上也作起燒來,只訕訕道:「白……白衣,快瞧我母親。」

白衣微微一笑,已恢複鎮定,將手搭上母親的脈,細細診聽。而母親鬧騰一陣,已經再度昏迷,瘦弱的身軀躺在雪白的毯子上,愈發顯得形銷骨立。

我許久聽不到他說話,緊張問道:「怎麼樣?」

白衣沒有說話,只叫襲玉將母親衣衫鬆鬆解了,排出幾十根細如麥芒的金針,用艾草炙了,一一紮入母親胸前及面部要穴,出手極迅捷,但輕捻針尾時又輕緩有致,到底是高手了,出手果然不凡。

不一時,母親已給扎得如同刺蝟一般,細細的金針在天光照映下,光芒凜冽,爍如星子。

白衣抹去額上細細的汗珠,側身又開藥方,遞給襲玉道:「快去把葯抓來。」

襲玉應了一聲,匆匆走出去找人抓藥。

我不敢再去抓他的手,只蹭在他身邊,問道:「我母親,很快就會恢複過來,是不是?」

白衣怔了怔,低了頭凝視我,目光清醇甘和,柔聲道:「是,我會儘力。」

「我不是要你儘力,我是要你無論如何把母親救回來!」我的聲音禁不住高了起來,幾乎接近了聲嘶力竭的吼叫,只是這許多日的煎熬,我的嗓子早已沙啞,聲線再也尖厲不起來。

白衣搖了搖頭,輕輕道:「她的病勢……的確很危重。我沒有十分的把握。」

「不行!不行!」我抓住他的衣襟,惡狠狠叫道:「如果你救不活她,我把你也殺了!」

白衣望著我,神情有些黯然,卻不見怨怒,只是用如流光閃耀的黑眸憐惜而歉疚地望著我,直要望入人心一般。

我神智略略清了一清,下意識鬆開扯住他衣襟的手,脆弱地說了一聲:「對不起。」而自己的身體已支持不住,慢慢癱軟下來,幾乎要跪倒在地上。

「不要這樣,我會儘力,會有希望的。」白衣聲音更是柔軟,如春|水般緩緩漾開,滲入心田。

我勉強蹲坐在地上,疲倦道:「你知道么?我很累。我不能再失了母親。」

一隻手輕輕攏住我的肩,白皙的手指細長有力,溫暖的鼻息柔柔撲在頸間。微微仰頭,已看到白衣憐惜的面容,烏黑瞳仁,如涵碧水,溫潤地向我凝視。

我想我實在是乏了。我需要一個肩膀借我靠一靠,聽我訴說一番我心頭的煩躁和不安。

我想我也的確寂寞了。母親病了,蕭采繹走了,夕姑姑丟了,顏遠風快瘋了。

現在只有個初次相識卻溫和待我的白衣。

我將頭向後靠著,果然靠到了白衣的肩,很寬闊,很結實,也很年輕,卻足以支持我弱小的身軀。

白衣也幾乎跪坐下來,如春風般恬然的聲音,對疲倦的我,有用致命的蠱惑:「棲情……你也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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