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三章 風惡雨疾逼椿萱

我依在母親懷裡睡著,睡著很沉,直到傍晚時分才醒了過來,卻已在自己車駕之中。

忙跳起來張望時,劉隨已在車駕外稟道:「公主,放心,我們已到青州境內,欽利可汗另有兵馬在邊境調動,安氏絕對不會有空再來追擊我們。」

我忙喚了他進來,問:「我們昨晚傷亡了多少人?」

劉隨沉默片刻,答道:「八百鐵騎,犧牲四百二十一人,重傷九十二人。犧牲者已就地埋葬,重傷者分予金銀,忽哲派了人留下照應,直至傷愈。太后懿旨,待傷好後,去留自便。其他輕傷者二百八十七人,俱隨車隊而來。整場戰事,無一逃亡。顏大人為娘娘挑選的精兵,果然個個是好男兒!」

我心情激蕩,恨恨念道:「四百二十一人!四百二十一位隨我們闖出京城的好男兒!」

安亦辰,你我之仇,不共戴天!

我扭頭問劉隨:「那位忽哲將軍,共帶了多少人馬來?」

若還來得及,我真想命人追擊上去,抓到那安亦辰,碎屍萬段!

劉隨顯然料著我的心思,輕聲道:「忽哲將軍本是駐守在青州邊境附近的黑赫將軍,因可汗曾預作吩咐,中原動蕩,如知我們有難,可便宜調兵,守望相援。故而他得了咱們派的人去求救的消息,一邊派人稟告可汗另作布置,一邊只帶了一千輕騎兵,兼程趕來,是以得以及時相救。安亦辰帶來的軍隊,卻有兩千餘人,若細論起來,真正交上手,我們雙方合兵,也未必一定能勝得過安亦辰。何況,青州靠近晉州……」

我明白他的意思。青州靠近晉州,晉州是安氏的大本營,一旦動上手,即便有黑赫為援,也未必討得了好。

咬了咬牙,我恨恨瞪著車外漸近夜晚的烏藍天空,雙手將坐褥幾乎要扯得裂開,寒生生道:「罷了。這筆債……我會找機會,向他討回來……」

可這必須是後話了,現在,我先得保證我們能平安到達黑赫。

忽然想起睡起母親滾燙的軀體,我忙問道:「母后呢?」

劉隨遲疑一下,道:「在前方的車駕上。只是……」

我心裡一跳,急促道:「又發燒了?」

劉隨道:「經了這一場驚嚇,娘娘似乎燒得更厲害了,惜夢她們幾個正在服侍著,等到前面鎮子,要趕快找大夫治病。」

我皺眉道:「隨行御醫呢?」我們危難之際帶在身畔的那名御醫,自然是挑得最忠心醫術最佳的一個,方能在一路奔波中將母親病勢控制住。為何不找他治,卻找民間不知深淺的大夫?

劉隨眉眼垂眼,低聲道:「死了。」

隨即又道:「混戰之中,內侍宮人,也死傷不少,好在所攜財物倒不曾有失。」

「我要錢財做什麼?難道錢財比人命值錢?」我氣急敗壞,側頭道:「夕姑姑,快陪我去看母后。」

「夕姑姑……」覺出沒有人應,我又喚了一聲,方才滯住,眼淚卻已在眼眶中晃動。

夕姑姑給我推下了車,被安亦辰帶走了。

我自己是抱了必死決心,有心放她一條生路,不料我這廂峰迴路轉,她卻不得不離我而去。

想來安亦辰也不會拿她怎樣,只是從此咫尺天涯,再不知何日才能相見了。

我悶悶不樂,叫了襲玉陪著我,趕到前方車駕去探母親。

隔了車簾,我便看到了顏遠風,幾乎是半跪在母親身畔,執了母親的手,低低呼喚。

我聽見他當著惜夢在喚:「婉意,婉意,醒一醒,醒一醒!」

他喚得好溫柔,好憂傷,帶了眩然欲泣的悲傷,聽得我又是一陣愀然心痛。

在母親和他都未入宮前,他一定也曾這般親熱地喚過母親閨名吧?

他們一定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相知相遇,發生在讓我無能為力的很久很久之前。

那時,我還未出生,所以對於我,一切都是無奈,一切都是錯誤,也許連那朦朦朧朧的愛戀,也是從胎中帶出的前世糾纏,錯落如秋葉,一睜眼,便是飄落。

悄然掩了傷感,我安靜地從襲玉掀開的簾下步入車廂,將手搭上母親的額。

雖然覆了一次又一次的濕棉布,母親的額仍是燙得怕人。她的眼緊緊閉著,曾經靈動的長睫無聲無息地蓋於眼瞼,如僵死的蝶翼。

我一遍遍撫摸母親滾燙的臉龐和身體,越來越害怕,啞了嗓子低問:「顏叔叔,我們什麼時候到下一個鎮子?」

顏遠風抬起眼,眸子黯沉如漆黑的夜,更顯面色蒼白得可怕,提醒著我昨日他所經歷的那些血戰,經受的那些創傷。他的嘴唇已經乾裂,起了好幾個水泡,蠕動了好一會兒,才道:「哲忽怕再被安氏軍隊纏上,走了尋常私自進出關門的商隊所走偏道,據說要到兩天後,才到比較大的鎮子。那鎮子,已經屬於黑赫地界了。」

兩天!我吸一口氣,剋制住自己尖怒的驚叫,狠狠搡了一把顏遠風,低吼道:「不行!兩天,你想害死我母后么?」

顏遠風悶哼一聲,捂住被我搡過的部位,額上已滴落大滴汗珠,連唇邊都痛得失去了血色。

我一定搡到他的傷處了。我有些愧疚,放緩語氣,道:「對不起,顏叔叔。你傷得重么?」

顏遠風勉強笑了一笑,道:「我沒事,幾處皮外傷,休息兩天便全好了。至於娘娘……忽哲已經派了好多對當地比較熟悉的將士出去,只要打聽到當地比較有名的大夫,就重金先帶過來醫治。估計……應該快了吧?」

他這樣說著,焦灼已如游魚在幽深如潭的眼底滑過,帶了幾乎可以觸摸得到的質感,那樣清晰地亦在我的心頭游過。

顏遠風,其實比我還著急。

那麼多年,他對我好,只怕還是因為母親的緣故吧?那掩在迷離如霧眼中的憂傷,莫非只為他對母親那種近乎絕望的渴盼和希冀?

我也很失望,失望得連車廂里的陰暗都在直迫人心。總覺得聽他喚我母親名字的那一霎,心中有個朦朧的希望破碎了,如摔成碎片的琉璃盤,怎麼攏,再也攏不起來。

於是,我跪在母親身畔,將頭埋在母親肩窩中,落淚。

淚水滴到母親皮膚,母親抬了抬手,又無力耷拉,深陷的眼窩中,慢慢沁出了滾熱的淚珠。

她感覺到了,也許也聽到了。她一定想如以往一般,將我擁在懷裡,溫柔地拍著我,喚著我的名字,說著,沒事,沒事,母后在呢。

我用帕子擋住眼睛,無聲凝噎。

母親,母親,你一定要醒過來。前路多艱,你要告訴我,我該怎樣才走得下去!

到得半夜時,母親已經完全昏迷。

因母親病重,我通知忽哲和顏遠風,就地紮營,待母親病勢稍緩再動身。

忽哲派出的人不久各自帶了郎中過來,足有四五個。

我看著那些老頭子們哆哆嗦嗦把金針往母親身上扎,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問起病因,有說肝火上揚,有說氣血兩虛,還有說得了傷寒,我氣得差點把金針全扎到那些老頭子身上。

一直折騰到天亮,我已疲憊到不堪,頭疼得厲害,卻依舊不敢稍稍闔眼,只在母親病榻前踱來踱去。只怕一閉眼,母親便不見了,就像父親一般,連最後一面也見不到。

「公主,公主,您歇會兒吧!」襲玉和小雁焦急地在我身來跑來跑去,一會兒遞茶,一會兒送湯,催著我坐下來休息休息。

我煩躁得恨不得把她們趕得遠遠的。

如果夕姑姑在,我可以倚在她瘦小卻溫暖的懷中,聽她輕言細語的安慰,可她偏偏也不在了,也不知安亦辰那個混蛋會不會好好待她。

顏遠風眼中已布滿血絲,我很擔心他的傷口會不會化膿發炎,但他除了每兩個時辰出去巡邏一次,再不肯離開母親一步。

總算那些赤腳郎中對普通外傷還是能開出藥方來的,反正都是些止血止痛,化淤消炎的。我拿了幾人的方子來匆匆瞧了一瞧,見大致藥物都差不多,遂叫人煎了,涼開,立等著看顏遠風灌了進去,才略略放心。

到得近午時,幾個鄉下郎中為母親診治了,腦袋湊到一起商議好一會兒,便走到我面前,由那白頭髮最多的老郎中領頭說道:「令慈病勢瞧來愈發沉了,小姐預備一下,沖一衝也好。」

我們的身份,自然是保密的,郎中們只知我們來頭極大,卻也不知我們是落難的皇室貴胄,天朝公主。——也許,所謂大燕天朝,從此只能存在於市井之中的評書和笑談之中了。

「預備什麼?沖什麼?」老郎中的話我聽不懂,卻看來顏遠風驀地睜大眼睛,整個的表情都僵住了。

「如果你們救不了她,那麼,你們就準備給她陪葬吧!」顏遠風面色刷白,慢慢說著,語調前所未有的森冷,甚至帶了可怕的濃濃殺意。

幾個郎中頓時驚得面如土色,吃吃說不出話來。

而我終於懂他們的意思了,只覺心都在痙攣,尖聲道:「不可能!我母親前天還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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