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二章 恨將金戈挽落暉

我默默騎在馬上,隨了顏遠風趕上車隊,命車隊暫停,回我自己的車上,召來了顏遠風、夕姑姑、劉隨等商議眼下情形。

「我們自然無法再走隴西官道!」顏遠風遠遠望著天邊雲霓變幻,本就凝了憂意的眉宇更是深深絞鎖。

安亦淵是安世遠的長子,性情剛烈鷙猛,正是倒燕的衝鋒幹將;傳說安世遠的次子安亦辰倒是禮賢下士,雍容溫善,可這種溫善嘴臉下的凌厲逼人我早已見識。

何況彼此恩怨已經糾結太深,按他的話,沖著我對他的再三逼迫,再見面時他不會對我手下容情。

這兩人在前路等著,我們再去走隴西,簡直是找死。

「能不能走別的路?」我問顏遠風。

顏遠風抑了喉下的嘆息,輕聲道:「還有明州。可那裡更去不得。」

明州有宇文氏,也有農民軍。農民軍會要我們死,而宇文昭,我牙縫裡冒著噝噝冷氣。

他當然會歡迎我們去,歡迎我們和弟弟一起陷在他的掌心。如果不是安氏突襲,把他打得措手不及,他只怕會把我和母親一併接去明州。

母親是尤物,我也是。我們母女兩個,正好可以做他們父子茶餘飯後最好的消遣品,最美麗的玩物。

不過母親若是清醒,只怕真的會去找宇文昭,她想弟弟都想得瘋了,只怕讓她付出再多也是肯的。可現在她在發燒。

「我們不去明州,不去瀏州,也不走滄西。我們去安夏,去黑赫,去中原各處勢力都顧不到的地方!」我凜冽地笑,手足一陣冷,一陣熱。

「安夏……不,不去安夏。」向來不發言的夕姑姑忽然說,聲線已經顫抖。

對了,夕姑姑的丈夫,正是死於安夏。安夏的臣服,原只是十年前的事。此時大燕王室衰微,便是去了,只怕也不見得有好臉色瞧。說不準一時不對眼,將我們捆了送給哪方勢力獻功也未可知。

「那麼,我們去黑赫!」我自語,心中已萌生了一種新的希望。

劉隨擦著額上的汗,笑道:「不錯,可以去黑赫。那裡有我們的雅情公主啊!聽說欽利可汗待大公主如珠似寶,好得不得了呢!」

雅情本是前皇后所出,出世不久便沒了母親,是母親抱了來,在昭陽殿里養到了十六歲,方才為欽利可汗娶回。母親原不捨得雅情嫁得這般遠,想以宗室女代嫁,誰知二人無意在宮中見著一面,彼此傾心,便由不得母親不應了。

因是遠嫁,母親請了旨,將長公主的嫁妝分例翻了倍,私下又出了不少貼己寶物送與雅情。雅情遠嫁時哭得氣噎聲塞,跟母親的感情自是沒的說了,後來每每捎回書信來,都是思念父母弟妹之語。待得宮中變故迭生,她又派了貼身心腹來,詢問目下狀況,言語之間,便有中原如不順遂,可請去黑赫安居之意。

以這樣深厚的感情,若能到得黑赫,安身立命,自是不成問題。

顏遠風見我們一致同意,猶豫了一下,道:「好,我們便去黑赫。」

車隊驀然轉向,轉走晉、青方向。同樣我又親筆寫了書信,說明情況,派兩名身手極好的侍從先行送往黑赫,交與雅情,希望讓她讓欽利可汗派兵來相迎。

晉州、青州雖為安氏勢力範圍,但安氏目前集中兵力於京城,晉州防衛必然鬆懈。我們並不入城,徑走官道捷行,未必就會驚動晉、青處的安氏守軍。何況青州已與黑赫交界,有不少黑赫人雜居其中。以黑赫人的剽悍性情,青州守軍只怕未必敢與我們動手。

顏遠風唯恐有追兵,命晝夜兼行,一路也不造灶煮飯,只以乾糧清水度日,三日之間,已行了七百餘里,已越過晉州,再有幾十里,便至青州了。

眼看人仰馬疲,俱已筋疲力盡,連我都給顛得頭暈眼花,渾身如散了架,別說那些騎馬的士兵了,所以便和顏遠風商議,在前方一處密林里紮下營來,歇上一晚。

母親病了幾日,隨行太醫日夜看守著,終於退下燒去,只是依舊神思不屬,終日昏睡。我心急如焚,卻無可奈何。顏遠風得空便來瞧母親,眸中同樣是釋不開的擔憂,但一見她醒來,立即溫言安慰,不提半字前途險峻。

我和母親共了一座小營帳,席地鋪了被,便倚在她懷中睡著。迷濛間,只覺有人輕拍著我,身上的被衾也被人往上提著,忙睜開眼時,母親閉著眼,睫上有淚,依舊睡著,一雙手卻下意識地撫著我的背,為我蓋被。

我緊緊抱住母親,聞著她溫暖中泛著藥味的氣息,一霎那間淚如泉湧。

正無聲凝噎時,忽聽得警聲大作,噹噹當的敲鑼聲急促而慌亂。

有敵來襲?我一驚,來不及擦乾淚水,便推開母親跳了起來。

母親猛地坐起身來,額上汗水涔涔,因削瘦而顯得突出的一雙大眼睛,慌亂地大睜著,叫道:「君羽,棲情!」

我忙叫道:「母后,我在這裡呢!」

母親凝了凝神,瞳孔漸漸有了絲生氣,伸了蒼白瘦長的五指,撫了撫我的面頰,道:「棲情,嗯,你似乎又瘦了好多。」

從來不曾經過顛沛流離,乍然過這樣的日子,連劉隨、夕姑姑他們都瘦了,更別說我和母親了。我搖著頭,道:「母親,等我們到了黑赫,就可以好好休整,再養得胖胖的了!」

「黑赫?」母親有些茫然,道:「我們不是去肅州么?」

外面的鑼鼓聲已被喊殺聲以及兵刃交錯聲替代,夕姑姑、惜夢等人已經披衣跑了出去查看。我再顧不得回答母親的話,披了衣就扶母親出去。

月明星稀,透過樹影斑駁,篩到林中打鬥的人馬臉上,映成怪異的光芒,刀鋒閃亮處,似所有人的臉都變形了。

而附近,各處宿營的宮女侍僕驚呼哭嚎聲一片,凌亂地沖向車駕停宿處。

劉隨帶了幾名侍衛跌跌撞撞跑了過來,尖銳變調的聲音直刺耳膜:「娘娘、公主,快上輦駕,安氏軍隊追來了!」

那幾名侍衛顯然都是好手,急急將我們扶了,幾乎是半抱半挽將我們就近送上車,唿哨一聲,又趕來幾十名侍衛,單只先簇擁了我們的車,執了長戟大矛,一邊向前衝去,一邊向擋過來的任何人影狠刺,硬生生向前破開一道血路。

惜夢抱住母親,已經蜷縮在一團,驚懼得手腳不自禁地顫抖。夕姑姑見我一直往外探望,忙著拉我入車中,我掙開她的手,冷笑道:「不!我就這麼看著,看下去!」

我索性衝到車夫旁邊,緊執轅木,大睜著眼,冷眼看著越來越多不怕死的安氏士兵衝來,又被我方不要命的侍衛拚死攔住,甚至和身肉膊,用血肉將敵人擋於車外。

車駕,緩緩前進,已奔上了官道。而敵軍越沖越近,有一人已揉身到車邊,欲勾了轅木躍上車來,護衛在一旁的騎士長戟揮下,頓時身首異處,頭顱飛出時,鮮血淋漓已濺上我的粉藍裙裾,綻了大大小小的鮮紅,如凌亂到不堪的春日殘紅潑墨畫。

我微有眩暈,很快穩住,向那騎士鎮定地微笑示意:「好!」

夕姑姑就站在我身後,好容易才掩住自己失聲驚呼的衝動,忽聽得我那般鎮定地說話,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是的,我原來嬌生慣養,錦衣玉食,未經世事,看到血就會腳軟,可我現在不會了。縱然我不會武功,不能如顏遠風那般上陣殺敵,可我到底能用我的冷靜去告訴別人,他們的主子,並非懦弱怕事之人。

那騎士得了我的讚賞,精神倍增,揚起長戟,連連斬敵,但見血肉紛飛,所向披靡,連附近的騎士都大受鼓舞,呼喊著「保護公主」「保護娘娘」,爭先向前殺敵,渾然不見畏懼退縮之意。

正凝神觀察形勢時,忽聽大叫一聲,一回頭,方才那奮勇殺敵的騎士身子一仰,已自馬上摔下,胸前端端正正中了一支箭,顯然活不了了。

我抬眼向箭射來的方向看去,差點沒氣得跳起來。

執弓者身著墨色鎧甲,挺鼻凹眼,正是那時曾脅持過杜茉兒、後來又被我讓顏遠風悄悄放走的仇瀾。他正緩緩放下弓,另取了一枝箭,繼續尋找著目標。

而他身畔那人,未披鎧甲,僅著寶藍袍子,容貌俊美,清淡月光投於他身上,越發顯得氣質超卓,雍容爾雅,正是安世遠的次子,安亦辰。此時他正負了手坐於馬上,靜靜瞧著我,嘴角分明一抹嘲弄的笑意。

為人做事,果然應當心狠手辣得好。這兩人,為我所救時都是冬眠之蛇,而今,輪到了他們的春天,蛇醒了,眼都不霎地就把我給咬了,咬得又狠又毒,想叫我痛得永遠倒下,再也爬不起來?

我拿了袖中暗藏的短劍,「錚」然彈出嵌海珠紋龍鯊皮鞘,雪白霜刃,在清冷月光裡帶出一道冰寒凜冽光芒,狠狠斬在轅木之上。

「勇士們!大燕不幸,屢遭災兀,但我大燕銜鳳公主尚在,願與眾勇士過存亡!」我大聲疾呼。

能被顏遠風帶出來的護衛基本都已是死士了,此時受到鼓舞,齊聲應諾,聲震八方,眼見安氏軍隊人多勢眾,不斷從後方追擊,前方圍堵,依舊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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