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九章 兩念徘徊朔風寒

我尋常好動,免不了有磕傷碰傷,因此宮中尋常傷葯倒有備著,夕姑姑也不敢驚動他人,自己悄悄去取了,小心敷上藥,又用綿軟紗布為安亦辰裹了,才鬆口氣,發愁道:「他燒得這麼厲害,只怕就光外敷沒用啊。」

安亦辰強撐著道:「夕姑姑,我身體好得很,休息兩天自然就沒事了。」

但他那模樣,分明手足俱軟,渾身乏力,不找大夫看下,必定險得很。

夕姑姑皺眉道:「公主,你能不能去找到顏護衛,想法帶些傷葯過來?他常在刀劍叢中打滾,傷葯一定多得很。」

「救他么?」我有些心不甘情不願。不知為何,我本能地便覺得這人不該活著。這人活著,以後對君羽,對我們大燕王朝,一定會有威脅。

「不必麻煩了。」病成那樣,安亦辰依舊溫文爾雅,氣質卓然。

夕姑姑顯然對他印象極好,轉身拉住我道:「公主!救人一命……」

我忙捂住耳朵,叫道:「我沒聽見,我沒聽見!」急急衝出去。

而夕姑姑猶自慈和地對安亦辰說著:「我們公主嘴硬心軟,必定會幫你找葯去的!」

「謝謝夕姑姑。」安亦辰年輕溫順而又帶了磁性的聲音無堅不催,更別說夕姑姑那麼溫柔的人了。

如果不給他找葯,夕姑姑向我絮叨起來同樣無堅不催。

顏遠風正坐在某處屋檐的翹角處,迎風飲酒。

金色的陽光,寒冷的風,灼烈的酒,再加上那樣美好的容貌,他看來總是那麼別拘一格,風采出眾,卻落拓憂傷。

「顏叔叔!」我大聲地叫他,歡喜中忍不住有點凄涼。顏遠風,為何從不見他真正開懷的笑容?

他瞧見我,丟了酒壺,躬身見禮,溫文道:「公主,有事?」

我把他拉過一邊,將救起安亦辰的事,一一說了。自然,即便顏遠風跟我再親密,關於葵水的糗事,也是萬萬說不出口的。我苦惱道:「顏叔叔,你說,我該不該救他?」

顏遠風眸光中的鬱郁更是明顯,他沉吟著,慢慢道:「若從現在來看,與宇文昭作對的人,都是咱們的朋友,我們都該救。不過,安氏……天下若落到安氏手中,皇甫氏更該沒了立足之地了。」

前路茫茫,敵我莫測。

我也有些心寒,踢著路邊顆顆精選的光滑五色鵝卵石,喃喃道:「那麼,顏叔叔,我們到底要不要救他呢?」

顏遠風將我的雪白狐裘攏了一攏,柔聲道:「我把葯給公主,公主看著辦吧。」

我悶悶地問:「顏叔叔不幫我出主意么?」

顏遠風輕輕說:「公主已經長大了,應該有自己的主意。」

我瞧了滿天的蔚藍如海,嗓中有些氣團涌著:「顏叔叔,如果母后問你,你也這般敷衍她么?」

顏遠風的眸子里有絲刺痛一閃而逝,他強笑道:「公主,你說什麼呢?遠風只是一名小小的侍衛,這些軍國大事,一竅不通。」

顏遠風的才華,又豈是普通舞刀弄劍的侍衛可比?父親在世時,就曾幾次提及要授以軍權,委以重任。但母親顯然更放心顏遠風留在宮中,就如顏遠風分明只願做守護我們母女和君羽的侍衛一般。

他傷勢平復之後,雖然依舊是三品的護衛,卻已不再是東宮侍衛統領。宇文昭已將他原先的部下盡數裁撤,給他個散職,只為我和母親都信賴他的護衛而已。

關於他自己的職位權力,他從沒有抱怨過,甚至提都不曾提過自己被削職之事。他本份地聽從我和母親的吩咐,卻越來越落落寡歡。我清晰地看到他眉宇間越來越深的褶皺,宛如刀刻。

這麼美好的男子,一轉眼也會這麼蕭索老去么?

祿祿一世,一無所獲。

我鼻子又是一酸,抓住顏遠風的手,仰著下巴道:「可顏叔叔,永遠是我最了不起的叔叔。別人不知道,我和母后,卻是知道的。」

顏遠風迷濛的黑瞳有些晶瑩,很快地別過臉去,道:「公主在這裡等著,我去拿葯。」

外用的內服的,顏遠風拿了一大堆來,用個包裹紮緊了,讓我掩在厚厚的裘衣里悄悄帶走。

他到底沒告訴我,我該怎麼做。

我酸酸澀澀地想,其實我該告訴他,我並不想做必須事事自己拿主意的厲害公主。我只想做那個在父皇母后懷中撒嬌的無憂無慮小女孩。

可惜,一切過去,無法重來。

就像我再也無法用小小的胖手抓住顏遠風的手指,在花圃間的小徑漫步,帶著最溫暖最幸福的笑容,走向花圃盡處的母親。

母親望著我們,曾經那麼美麗的嫣然一笑,風華傾國。

到了晚上時,安亦辰已經陷入昏迷狀態,本來還有幾分豐潤的面頰,顴骨突起,泛著令人心驚的慘白,再不能帶著他安閑而甜蜜的笑容,帶著幾分孺慕叫著夕姑姑了。

夕姑姑很著急,幾乎用了雙倍的藥量喂他,不斷用冷濕的毛巾敷他的額。

因為不便假手於人,夕姑姑照顧不來時,就叫我幫忙。

以我公主之尊,照顧這個倒霉的病鬼?

真想把冷水潑到他的頭上!

可我的夕姑姑啊!眼淚都快出來了。

「公主,我那孩子也是個男孩子呢,如果活著,大概也快有他那麼高了。」夕姑姑說著,細心地用濕棉花蘸潤著安亦辰青紫的唇。

我想,如果現在這個安亦辰睜開眼叫夕姑姑一聲娘親,夕姑姑一定會為他把命都給舍了。

「夕姑姑,他是晉州安世遠的兒子。他的父親,在父皇在世時就反了大燕王朝了。」我提醒夕姑姑。

夕姑姑不以為意,道:「這孩子才多大?能懂什麼?但凡懂些事,便不會為了旁人直闖險地了。」

這人還不懂事?我早已刮目相看了!才這麼一天的工夫,就收了夕姑姑的心!

如此厲害的人物,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哩!

但夕姑姑也是我的夕姑姑。她的意願,我自然也得尊重。

所以安亦辰昏迷的那兩天,幾乎是我最鬱悶的日子。

雖是正月初里的大喜日子,可隔年的血腥仍舊飄在皇宮上空,所謂的嬪妃們更無甚值得慶賀的,連放爆竹都免了,益發無聊。

宇文昭每次來皇宮,只是留心著找人,反倒將母親和我疏遠了些。我除了見見母親,便只能呆在屋裡,替夕姑姑留心著安亦辰的動靜了。

好在我素來挑剔,脾氣也不是太好,找個借口發下脾氣,不讓一個宮女進我屋子倒也不困難。

直到第三天,安亦辰終於醒了。他看向夕姑姑的眼神,簡直感激涕零,注視我時,眸光也是亮晶晶的。

我卻懶得去感受他的好意。

「你恢複得怎麼樣了?」趁著夕姑姑去為他打水,我問。

「好多了。」他無力地回答,唇角向上彎起漂亮的弧度,道:「謝謝你,棲情。」

「我是銜鳳公主!」我驕傲地撅著嘴,道:「你沒資格地直呼我的名字。」

他有些尷尬,然後沉默片刻,又注視著我,那樣不容置疑地說:「我會有這資格的,公主。總有一天,我一定會以和你對等的身份,叫你棲情。」

那樣蒼白的面容,在他說這話時居然耀出奇特的光彩來。那是一種不甘,一種自信,一種驕傲,和一種天然的高貴。

和我對等的身份?

我是公主,難道你要當皇子,甚至皇上?

我心裡狠狠地沉了一下。

以這人的氣度,才華,家世,以及天生吸引人的無與倫比的魅力,在這亂世中大逞身手,最終成為絕世梟雄,絕對有可能。

那時,我呢?

我的母親和弟弟呢?

我們會身在何處?

安亦辰依舊泛著自信的微笑,那樣眉目蘊光望向我,神情柔軟而溫柔,居然讓我有種感覺,感覺這少年終有一天會凌駕於眾人之上,念在今日的救命之恩,向淪於微塵的我施捨他的感情,同時炫耀他的財富和權勢。

他正半倚坐著,枕著我的蜻蜓點水戲蓮棉枕。他的身畔還有一隻溫軟而厚實的棉枕,尋常我很喜歡抱著睡。

我吸一口氣,取過那隻棉枕,在他詫異的眼神里,狠狠壓向他,蒙住他整個的臉。

此人不除,後患無窮。

我要這人死。

這個念頭,迅速而激烈地壓過我其他所有的顧慮和思想。

無法呼吸的安亦辰掙扎著,雙手甚至按到了我的胸部,我也顧不得了,只是用力地按緊,按緊。

而安亦辰觸著我胸部後立刻縮回手去,只在床褥上亂按著,做無謂的掙扎。

他原來的力氣固然勝我許多倍,可惜,他已經昏迷了那麼久,又有傷在身,掙扎的力道慢慢小了下來。

「公主,他的燒完全退了么?」夕姑姑的聲音忽然在門口傳起。

我一怔,手下一松。安亦辰趁機用力推開棉枕,別過臉,透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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