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情終於給送出了宮。
數日後,傳來了她的死訊。
瘟患而死的屍體自然要一把火燒了就地埋葬,絕不能送入宮中。
所以,一切死無對證。
新皇下旨,追封皇姐雪情為鳳儀長公主,如儀安葬於先皇陵畔。
宮中的棺槨之中自然只有幾件衣裳,幾件雪情自己都沒見過的新衣。她在宮中的舊物幾乎被母親令人焚燒殆盡。
而在宮中擱置了三月有餘的楊淑妃,終於有了機會入土為安,無名無份地安葬在女兒的陵墓中。
雖然她死不瞑目,但她終於可以走得安心一些了。
打破牢籠飛金雀。
雪情當然不會死,母親已叫顏遠風在外安排得妥妥噹噹,自有人將雪情照顧得衣食無憂。
我想,當有朝一日我們可以自由,雪情重見天日時,我們只需將鳳儀公主的墓碑,直接換成淑妃娘娘的墓碑就行了。
進入臘月時,我更自由了許多,人人都知我不僅是太后最心愛的女兒,也是攝政王宇文昭的未來媳婦,愛逾珍寶。以前父親在時,除了極親近的皇家親戚有事相請,尋常時從不讓我外出。但宇文昭出身武將,對這些規矩顯然要看得疏淡很多,尤其我每次提出要去宇文府玩時,他都是一口答應,為我準備著名菜名點,又找來各色唱折子戲的,耍沒尾巴猴的,舞槍弄棒賣藝的,讓我觀看取樂。
因為老出宮,母親便不放心,我趁機和宇文昭說了,把顏遠風調來做我出宮時的貼身護衛。
宇文昭倒也沒有拒絕,只是似笑非笑道:「這個人,身手的確高明,上次傷了我好多部下。」
我不以為意道:「誰叫你當時凶神惡煞似的只想欺負我們母女!」
宇文昭嘿嘿道:「誰叫你母女兩個生得跟對姐妹花似的?」
我翻了他一記大白眼,咒罵道:「你個老不要臉的!」
宇文昭哈哈大笑,也不介意,只伸手在我臉上捏了一把。
而顏遠風回宮之事,便這樣定下來。
他的傷勢早已平復,只是面容清減許多,而且比以往更加安靜沉默,曾經若隱若現的憂傷,如今已深深如刻,一雙眼睛更如秋潭籠霧。
我看住他眼睛時心中總是說也說不清的澎湃,看得久了時就穿過那霧一頭栽進那秋潭之中了。
「顏叔叔,你為什麼不肯笑一笑?你知不知道你笑起來比悶著臉要好看多了!」這日,我坐著馬車去宇文府,夕姑姑坐在我身側,顏遠風卻遠遠盤坐於車廂門口。我越瞧心裡越是悶悶得疼,忍不住問道。
顏遠風轉過臉,嘴角抿出很柔和的弧度,但話語依舊是一慣的低沉:「公主說笑了。微臣的職責是保護您的安全。」
「青天白日的,誰要你保護安全了?」我有些泄氣,嘀咕著,橫卧到夕姑姑的大腿上躺著。
夕姑姑撫著我的頭,沖顏遠風微笑道:「顏護衛,你瞧,公主雖又長高不少,可終究還是個孩子呢。」
「我才不是孩子呢,我已經長大了。」我說著,想著目前在宇文昭前遊刃有餘的表現,有些小小的得意。可惜那個宇文清沒回來,不然看看他到底病得怎樣,如果有機會能下劑重葯把他弄死,我就沒了後顧之憂了。
不過一時不回來也好,如果他死了,說不准我就成了第二個皇甫雪情了。
我忽東忽西地盤算著,隨著那車子晃晃悠悠,眼皮越來越沉,最後打了個呵欠,竟睡著了。
迷糊中,似聽到男子輕輕嘆氣:「她們母女兩個,都是行走在刀鋒邊緣。」
「那君羽呢?」
「他已經在刀尖之上了……」
夢裡也禁不住的哆嗦。
宇文昭早知我要去,自然又有準備。
這一次只有一個清倌人,叫做晚蝶的,據說是京城頭一個紅妓。
我在宮中原也聽侍從背地裡說起過青樓聲色之事,原料妓|女必是花枝招展的,誰知這女子穿著極是素凈,只一根雙蝶展翅的長長銀簪,便將滿頭青絲籠起,別無裝飾;而一身銀灰錦緞暗紫牡丹紋理的長裳,亦是毫不起眼;但她膚白如玉,意態安閑,卻如一枝凌寒青梅,向隅而開,不求聞達,卻清芬自散。
此時,她獨抱琵琶,安坐綉墩,正細細彈唱道:
胡蝶,胡蝶,
飛上金枝玉葉。
君前對舞春風,
百葉桃花樹紅。
紅樹,紅樹,
燕語鶯啼日暮。
我坐於珠簾之後,拈著瓜子嗑著,看她身段裊裊娜娜,隨著樂聲微微顫動,聲線嬌柔婉轉,果然也是好聽。又有樂師在一旁以笛聲相和,便將樂聲中的綺靡沖淡不少,便更覺怡人了。
到底是懂得抓人心的藝妓,連支媚俗的曲兒也能彈得如此清爽,在座尚有宇文昭請來同樂的幾個要好官員和宇文家兄弟,一時都聽住了,只是拈鬚點頭,可見這晚蝶姑娘還是頗有幾分本事的。
眼見宇文昭面有得意,正隔了珠簾查我神情,我張口吐了幾瓣瓜子殼出來,懶懶道:「宇文叔叔,這樣嬌嗲的歌,不是給我聽的吧?」
宇文昭「呔」了一聲,道:「公主不喜歡聽?」
我用竹籤敲著桌子,邊尋著我愛吃的點心和果子,邊道:「我若是男人,一定喜歡,說不準一時喜歡了,把她帶進宮做個側室也說不準。可惜……」
我將竹籤插上了一隻酒釀梅子,送入口中。酸酸甜甜,有著醺醺的酒味。
宇文昭不做聲了,想了一想,側身問身畔侍從:「不是說要請哪個馴獸師帶了老虎來表演么?」
侍從低聲道:「本來說請來的,後來幾個總管一商議,獸|性不定,鬧不準啥時發起威來,連馴獸師也制不住,公主金枝玉葉,驚著了可就不好了。」
宇文昭嘖嘖搖頭:「怕什麼呢?我們銜鳳公主自小兒就跟個小獸似的,爪子尖著呢。」
這時只見那晚蝶姑娘站起來來,款款行禮,道:「宇文大人,公主,既然這支曲兒不好聽,那便容晚蝶再唱一曲吧。」
我格格笑道:「好啊,如果能讓本公主聽得心動,即刻脫了你的樂藉,為你備份豐厚嫁妝,尋個良人好好嫁了!」
晚蝶深施一禮,聲調忽然清越,清越中帶了種悲愴散淡,看似曠達,卻有掩不住的憂思綿綿,全然不同於方才的嬌柔妍麗。
我不覺放下竹籤,含著梅子,細聽她唱道:
百歲光陰一夢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來,明朝花謝。急罰盞夜闌燈滅。
想秦宮漢闕,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么漁樵沒話說。縱荒墳橫斷碑,不辨龍蛇。
投至狐蹤與兔穴,多少豪傑。鼎足雖堅半腰裡折,魏耶?晉耶?
天教你富,莫太奢。沒多時好天良夜,富家兒更做道你心似鐵,爭辜負了錦堂風月。
眼前紅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車。不爭鏡里添白雪,上床與鞋履相別。莫笑鳩巢計拙,葫蘆提一向裝呆。鳩巢計拙:傳說斑鳩不善築巢,借喜鵲巢產卵。
忽然之間便蕭索了心。
竭盡心機,千般算計,如同落水之人終於爬上一葉扁舟,自以為安全,可四顧茫茫,無邊無涯,不知何時風狂浪急,便給掀到海底,永劫不復。
天下如何?朝廷如何?
花開花榮,不過展眼風華,一朝隨風掃,紅顏凋零,老去落塵埃,追思無及。
榮如何?辱又如何?
日西斜,廈將傾,紙醉金迷,畫堂笙歌,禍福兩相倚。閱遍錦堂風月,無處棲情!
老去繁華夢,恨極少年身。今是昨非,抑或昨是今非?
恍恍惚惚,不過一場繁華一場夢。
夢裡尚有人清嗓亮喉,引吭而歌:
利名竭,是非絕。紅塵不向門前惹,綠樹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補牆頭缺;更那堪竹籬茅舍。
蛩吟罷一覺才寧貼,雞鳴時萬事無休歇。何年是徹?看密匝匝蟻排兵,亂紛紛蜂釀蜜,急攘攘蠅爭血。裴公綠野堂,陶令白蓮社。秋來時那些:和露摘黃花,帶霜烹紫蟹,煮酒燒紅葉。想人生有限杯,渾幾個重陽節?人問我頑童記者:便北海探吾來,道東籬醉了也。
曲終,繁華散盡,浮雲隨風,一時滿座無語,鴉雀無聲。
忽覺面頰微冷,匆忙去拂,已是滿腮淚痕,忙偷偷擦得盡了,將口中一直含著的梅核吐出,喝口茶清了嗓子,方才笑道:「這歌有點意思,只是採菊烹蟹,東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