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五章 打破牢籠飛金雀

真是一個很好的夢。所以我日上三竿醒來時還能感覺臉上的笑意。

但我卻覺得臉上緊繃繃的,剛大哭過一場般乾澀。

我確定我沒有哭,我早打定了主意,從今後笑著活下去,笑著面對自己,面對宇文昭。

抱著被子想了很久,還是不解,好在洗漱之後再沒有了那種怪怪的感覺,只用潤膚的花粉勻了臉,然後讓夕姑姑來給我梳頭。

夕姑姑本名夕顏,原來就是母親的貼身侍女,隨入宮後母親將她指給了一名參將,算是為她謀了個好依靠,誰知成親不久那參將為了一展抱負,不也顧夕姑姑阻止,執意隨軍出征安夏,竟是一去再未能回來。夕姑姑當時已經待產,聞訊哭得肝腸寸斷,動了胎氣,勉強生下了一個男胎,卻又不曾存活。母親一直悔著不該為她找個武官託付終身,正好我剛生下,遂將她接入宮中,調養好身子,就作了我的奶母了。

夕姑姑沒有了親生骨肉,也只把我當成掌上明珠般照料著,我的衣食住行,全是由她打理,連梳個頭髮,也要夕姑姑為我梳,總覺她的手輕巧溫柔,挽的髮式也別緻可愛。

當下夕姑姑取了絲帶要如常為我束髮,我說:「幫我挽髻吧,挽雙丫髻,高些的那種,顯得俏皮。」

夕姑姑怔了一怔,果然將我墨油油的頭髮分兩束挽起,挽得高高的,又拿父皇當日賞我的首飾找出來,翻出對嵌海珠白小玉蓮花珠串沿了髻邊別起,另配了幾隻精緻玳瑁間瑪瑙碎玉珠花,戴了玉兔搗葯鑲金白玉耳墜,更襯著膚若白雪,眸如明珠,顧盼之間,俏皮可愛。

夕姑姑為我扶著花飾,展著很清秀怡人的笑容:「公主,你長得越發像咱們娘娘。」

我瞧著鏡中的自己,只覺自己輪廓十分美好,卻不覺有多麼像我的母親。母親那種宛若天成的溫婉嫻靜,以我這樣跳脫的性情,只怕是一世也學不來的。

腕上套一對紅艷艷的珊瑚珠串,提起撒碎花雪色長裙,我緩緩步出屋。

屋外陽光很好,正是秋高氣爽的天。高大的香櫞樹那豐潤的葉子已經黯淡,橘黃的果子還有幾隻遺落在高高的樹梢間,成了晚秋中明媚的點綴。

母親正在指揮宮女將廊下的菊花搬出來晒晒陽光,似乎晚上不曾睡好,眼周略些紅腫,待見到我時有些驚喜,摸著我手道:「似乎穿得少了?天涼了,以後出門披件披風吧。」

我感覺背後有人踱來,是很沉的腳步聲,嗔笑道:「我又不出門,只在這宮裡走著,哪裡冷著了?啥時閑了我去宇文叔叔他們家玩了,再穿披風吧。只怕母后總不放我出宮去!」

話音才落,便聽宇文昭在身後笑道:「棲情公主若去咱們家玩,那是再歡迎不過的。你母后那裡么,自然也不會攔著。」

我轉過身吃驚道:「宇文叔叔怎麼偷聽我和母親說悄悄話?一個大男人,也不害臊!」

宇文昭果然絲毫不以為意,拍了拍我的腦袋,道:「你這孩子,聲音又響又脆,半里路外都聽得見了,還算是悄悄話么?」

又仔細一打量我,笑道:「棲情病一好,果然精神多了,怎麼瞧都像個小一號的蕭婉意,還真是個美人胚子!性情倒是活潑,不像你,安靜得叫人心疼。」

他最後一句話,卻是和母親說的了。

「棲情還小,一向給慣壞了,啥也不懂,性情任性得很,哪裡知道什麼是安靜?」母親粲然一笑,宛然秋日裡最美好一道風景。

我弄著腰間的綴蘭花紋錦絛,道:「我哪裡給慣壞了?母后瞧,前兒江南進貢了雪蠶絲的冰影緞來,說要我做春秋季披風的,後來一直都沒幫我做來,我可曾說什麼?」

「啊,你這丫頭,居然還記得這事?當日不過隨口說說,我可早就忘了。」母親搖著頭,苦笑。

宇文昭已一疊聲道:「來人,來人,速去問下內務府,銜鳳公主那冰影緞的披風做哪裡去了?瞧見是哪個不上心的,先拉去打幾十大板再說。」

「別太縱壞了孩子啊。」母親一臉的無奈,眸涵秋影,淡淡愁意。

宇文昭咳了幾聲,道:「這可不是縱容,是理所應當啊。這些吃穿用度的小事,下人們都不放在心上,不教訓教訓,以後還把棲情放在眼裡?」

我掩著唇,吃吃地笑:「宇文叔叔不幫我,我不做他們家媳婦。」

母親又好氣又好笑:「笨女兒啊,你以為做人家媳婦是很好玩的事么?」

「做了人家媳婦,就不能玩了嗎?」我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一臉的無辜:「那我不做人家媳婦好了,我就一直呆宮裡,做我的銜鳳公主!」

宇文昭大笑,拍著我的肩道:「你既是銜鳳公主,也是咱們宇文家的媳婦,這一世,是逃不了啦。」

我格格笑道:「我是公主,到了宇文家,你們也得聽我的。」

「是,是,我們一定什麼都聽小公主的……」宇文昭得意地允諾著,又叫人備午餐,自然要加上我的一份。

這頓午餐,只宇文昭和我們母女吃著,雖不如昨日豐盛,卻吃得賓主盡歡。——或許,賓主已然顛倒,他是主,我們是賓。鳩佔鵲巢,已成定局。

宇文昭喝了點酒,頗有些醺醺,不待宮女將食桌抬出,便一面將母親擁到懷裡,一面大著舌頭向我道:「棲情,你和你母親一般的乖乖聽話,好多著呢,不信你問問你母親,這夜夜風流,是不是比和你那早給淘空了的父皇強?」

他說著,已將那還沾了食物余屑的大嘴巴親向我母親,雙手已肆無忌憚向母親胸口伸去。

母親急忙掙扎,尷尬望著我,低聲道:「孩子還在這裡呢,你注意一些形象!」

我紅了臉,叫道:「你們無趣得很,我不理你們了!」一溜煙地跑了出去。

而宇文昭那令人作嘔的聲音還在隱隱飄來:「這孩子似乎晚熟了點兒,教教她也好啊。早晚也會……」

階前落葉翩翩而下,日日掃去,日日堆積。這樣凌亂到不堪的秋天,就從沒有過盡頭。

我默然踏著落葉,走向自己卧房,沙沙的樹葉在陽光下一樣的嘈雜,聽在耳里絮絮地煩,總像少了點什麼。

夕姑姑安靜地跟在我後面,像我的影子,用擔憂憐惜的眼光悄悄看我。

我走到自己的雕花檀木房門前,猛地想起少了什麼。

「繹哥哥呢?」我回過頭匆匆問。

以往我醒來不久,蕭采繹就會黏到我身邊,同樣如影子般守著我,寸步不離。

而今天,已是午後,繹哥哥呢?

夕姑姑沒有答話,卻垂下了頭。

我的心裡一陣陣的發冷,忽然跳起來,轉過身,奔向蕭采繹的房間。

那整齊乾淨到讓我害怕的房間里,兩名宮女正收拾著床鋪,將蓋被墊被一起抱到屋外去晾曬,錦花的被面被裡子都被扔在地上,看來正準備送浣衣房去清洗。

我一把拉住其中一位宮女,厲聲喝道:「你們在做什麼?為什麼把繹哥哥的房間收成這樣?」

宮女嚇得急忙跪下,道:「蕭公子今早已經走了,所以劉公公命我們把房間收拾收拾。」

「走了?走哪去了?他又搬太子宮中去了么?」我急促問著,卻知絕不可能。

君羽已從太子升格為皇帝了,東宮早已無人居住。而君羽名為皇帝,每日除了上朝,只被關在御書房裡讀書,美其名曰從嚴督導,事實上連我母親每次見他都有人暗中監視。

從這一點來說,我身為女兒身,卻要自由很多,因為我絕不會對宇文家的地位構成威脅,如果我貪玩一點,任性一點,反會讓宇文家心神大松。

所以宇文昭可以允許蕭采繹住在宮中陪伴我,卻不會允許君羽身邊有太多的皇室親信。

他喜歡母親,以後只怕也會很喜歡我。可我們,只是他美麗的玩偶,他會樂意看到我們台前幕後優美的表演,也會容許我們在他視線所及內做一些小動作。後宮,將不得不遠離政治,如同高高供起的神像。

「繹哥哥到底搬哪裡去了?」我只嫌那宮女說話吞吐得累人,恨得揪住了她的衣襟,反將她驚得說不出話來。

夕姑姑已趕過來,拉開我的手,輕輕道:「公主,別這樣,蕭公子會回來的。」

「他,是不是已經離開了京城?」我忽然渾身無力。蕭采繹也離開了么?

「你們繼續收拾吧。」夕姑姑吩咐了宮女,也不答我話,徑直將拉我回房中。

我有些魂不守舍地趴坐到妝台前,已記起了昨天在妝台前和他的爭執,以及那個印在我額上讓我怔忡半天的親吻,低低道:「繹哥哥,應該是因為生我的氣才走的吧?」

夕姑姑關上門,在瑞獸形博山銅爐里添了一點安息香,才道:「蕭公子又怎會生公主氣?他多半……在生自己氣吧?」

我不解,側了頭迷惘望著夕姑姑。

夕姑姑眉如遠山,那樣憂傷地嘆息:「因為他恨自己幫不了公主啊。公主嫁給宇文三公子的話,蕭公子……會心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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