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 驚塵回飈亂素秋

但當天晚上我便因為我的任性遭到母親的厲斥。

母親匆匆來到我房中,趕走侍僕,只留著奶我長大的夕姑姑和蕭采繹,指著我鼻子罵我:「棲情,經了這麼些日子,我總以為你懂事了,可你居然如此糊塗!宇文昭兵權在握,京城內外,朝廷上下,俱是他的爪牙黨羽,你算是什麼東西,敢對他如此摔臉子,真的活膩了么?」

我看著自己鑲金嵌玉五色輝煌的房間,分明記得那一次,我一時任性說,我要依著自己脾性重新修整自己的房間,父親立即一口答應。那驕縱溺愛神情,此時歷歷眼前。憑它緬甸寶玉,東海珊瑚,和氏之璧,隋氏之珠,但要這天下所有的,只我一句話,便堆山倒海般捧到我的面前。所以我仰起頭,從喉嗓里尖著聲調吐出字來:「我是大燕順安皇帝的三公主銜鳳!我是銜鳳公主!」

母親的面色有一瞬間白了一白,然後冷笑:「丫頭,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順安皇帝現在何處?連你母親弟弟都只是寄人籬下的可憐蟲,你難道到現在還不明白么?」

這裡本就是我的家,什麼時候成了我們寄人籬下?我想笑,可咧開嘴,又是淚水直滾下來。

蕭采繹一拉我,已將我藏到身後,注視著母親道:「姑姑,宇文昭雖在京城勢大,但放眼全國,未必就他一人獨大!晉國公安世遠早就不滿宇文昭獨掌朝政,先帝在世時便打出了『清君側』的口號,於晉州起兵;瀏王皇甫君卓本是先帝長子,見宇文昭弒君在前,挾持幼帝在後,也已在瀏州起兵;另有在滄州、明州活動的賈峒、白甫尉這些起於白丁的叛逆,因朝廷內亂,一時顧不到他們,勢力也已坐大;再說我們肅州蕭家,坐擁兵馬數萬,也不是吃素的,何況各處邊境,包括北方的黑赫,西方的安夏,一向以朝廷為尊,尤其是黑赫的欽利可汗,三年前娶了大公主雅情為妻,更對朝廷關切異常。宇文昭若非有君羽表弟這張王牌,得以挾天子以令諸侯,只怕早給追殺得無處容身了,哪裡輪得到他今日猖狂?」

蕭采繹侃侃而談,我已心神激蕩,忽覺自己素來只是鼠目寸光,坐井觀天,終日呆在前呼後擁的完美皇宮,從來只知天下是皇甫家的,卻不知皇甫家的天下已有了如此多的紛爭,更不知大燕的山河已如此破碎。

母親靜靜聽蕭采繹說完,然後冷笑:「那麼繹兒,請你告訴我,那許多手掌實權的將士,誰救我們於水火?誰又肯還我們大燕河山?」

她的神情蕭索,目光中卻有種釘子般的尖銳和沸水煎煮般的疼痛激動。

而蕭采繹一時無語,只吶吶道:「至少,肅州軍是咱們自己的。姑姑,蕭家永遠是支持大燕的。」

母親凄然而笑:「肅州,千里之外的肅州,能救得我們么?」

蕭采繹默然片刻,然後抬頭:「京城如此之大的變故,祖父和父親自然早已知曉,必定已有準備。我也會回去幫助他們,早晚帶兵攻入京師,用金戈鐵馬,把君羽表弟奉為真正的帝王!」

「但願,但願……」母親的淚水終於也落下,一滴滴的溫熱滲入我脖頸,與我時冷時熱的汗水凝作了一處。

我儘力消化著我所聽到的天下局勢,熱血洶湧。

而母親的下一句話又讓我的血液迅速冷下來:「不管未來如何如何,我們現在想好好活著,只能委曲求全。棲情,從現在起,你每次見到宇文昭,都必須對他笑,聽到了么?對他笑!連你弟弟都學會了看他的眼色,你不會不懂吧?」

母親走了,我還是有些不懂,有些憤憤。

不管怎樣,宇文昭還是有所顧忌的,為什麼我要隱忍到那樣,甚至要我以公主之尊,向那昔日葡伏在我們腳下的賤臣奴顏婢膝?

但我很快懂了,就在第二天。

我懶懶地在房中支頤而坐,對著窗外落葉蕭蕭。秋日散淡的陽光透蔭而來,落於窗欞,是明明滅滅的金色光影。屋裡瀰漫了荷露所泡的二道碧螺春,清香悠悠;十幾碟精緻點心排在紅木雕蝙蝠如意紋的長案上,已經換了第三遍,一直冒著騰騰熱氣,看來可口怡人。

夕姑姑抱了我的肩膀半哄半勸:「小祖宗,好歹吃一點吧。不然娘娘知道了,不知又要操多少心呢。」

「我不餓。」我伸手到窗外,拈住一片黃葉。漫天的金黃看來也很絢爛,但每一片黃葉都是一副憔悴的蒼老容顏,微黑的葉莖如突出的筋脈,捲曲的葉邊如垂落的皺紋。

「可你最近瘦了很多了,棲情妹妹。」蕭采繹陪我傻看著落葉,倒也不見不耐煩,反而很溫柔地勸說著我:「今天外面似乎人不多,吃些東西,咱們出去走走。」

我想一想,也覺在屋裡呆得膩了,伸個懶腰道:「好,我吃點東西,去看看二姐姐。你們幫我備些可口的點心,呆會再和二姐姐一起吃去。」

蕭采繹有些變色,抬頭望了望夕姑姑,又迅捷將頭埋了下去。

我忙回頭時,恰捕捉到夕姑姑殘留的一絲焦慮悲憤。

「二姐姐怎麼了?」我小心翼翼地問,抓在手中的梅花茶糕不覺被捏得變了形。

「沒怎樣,她好端端的呢。」夕姑姑已經巧妙地斂去所有的情緒,換作坦然無憂的神色。

我心頭疑惑,忙忙吞了兩隻點心,顧不得喝茶,便叫小丫環將熱點心裝了兩食盒,拉蕭采繹陪著出去。

蕭采繹猶豫了一下,已被我迅速捉住手,一路往外飛奔。

楊淑妃帶了雪情住在回雪宮,距昭陽殿並不遠,從小路穿插過去,景色亦如去年的秋景一般,飄落的樹葉,隨時被人掃去,又間雜了許多常綠喬木,便也不顯蕭索,連五色石子鋪就的林間小路,看來也整潔怡人。

但蕭采繹卻拉住我,笑道:「棲情,不然咱們去蓮影池瞧瞧?那裡靠近菊花台,各色菊花都有,開得正好呢。」

我心裡更是犯疑,只是順著他的話音道:「蓮影池有什麼好看,那一池的蓮,只怕連荷葉子都給拔了去了。我還是去找雪情做伴吧。」

蕭采繹見我堅持,額上有幾滴細細的汗珠冒出,他吃吃嘆道:「嗯,雪情公主應該很好。只是楊淑妃太倔強了一些,也……可憐。」

我不曉得楊淑妃可憐這句話從何而起,心頭怦怦,也不敢細問,只是不斷回想著楊淑妃淡然從容處變不驚的氣度,暗自想著,母親不如她聰慧過人,尚且能保住我們一家平安,想來淑妃應該更是遊刃有餘吧?

回雪宮的大門是半掩的,我有些驚詫,推門進去,踩著落葉沿著白石路面向前行去。

一路蕭索,連半個宮女太監都不曾瞧見,只有幽竹搖曳,安謐地沙沙響著,常綠的藤蘿將大半牆壁爬滿,深濃的翠色里有暗紫的果實累累垂垂,暗香浮動,游弋在雜草亂石之間,卻成了冰涼而不祥的氣息。

回雪宮一向素淡,不若別處花木昌繁,可它的高曠清奇,也是宮中出了名的,何曾如此冷落凄清?

層層汗意攥在手心,我不理蕭采繹的呼喚,飛一般奔向廳堂之中。

依舊空無一人。桌椅間蒙了一層的灰,不時何時吃過的茶杯放於几上,發黑的殘茶表面已浮起一層厚厚的膜,更有一隻杯子倒在青色寶相花紋地毯上,傾落的茶水將地毯污了一大團的深褚色;四壁楊淑妃自己臨摹的仿古山水畫,七零八落掉在地上,雪白的宣紙,已經變得灰濛濛了。

我心驚膽戰地在廳中遊走,試探地輕輕喚著:「淑妃娘娘!二姐姐!二姐姐……」

一種尖銳如同受傷小獸發出的嘶叫聲忽然傳來,長長的尾音,那樣凄厲地拖曳在空氣中,驚得我差點跳起來,根根汗毛筆直豎起,好久才悟出,那是二姐雪情的聲音。

「二姐姐!」我大叫,猛地推開蕭采繹攔我的手,沖向內殿。

奔過穿廊時,眼睛餘光瞥到偏殿半敞的門,兩隻白燭幽映下,是一具黑色棺木,擱置於兩張長椅之上。

我幾乎透不過氣來,折轉身推門瞧時,透過竹蔭那詭譎的光線,無力蒼白的燭火前,簡陋的木製靈牌上,分明地刻著「先母皇甫門楊氏之靈位」。

不提皇家,不提尊號,只有夫家姓,娘家姓,簡單寂寥地幾個字,卻如重鎚擊在我的胸口。

「淑妃娘娘?淑妃娘娘怎麼了?」我目光游移著,霍地轉過身,看向蕭采繹。他們一定都知道,只是都不和我說而已。我是睜眼的瞎子,有耳的聾子。

蕭采繹默默望著棺木,退後兩步,拖了個蒲團過來,端端正正叩了三個頭,才黯然道:「皇宮被攻破的第二天,叛賊……宇文昭他們,來找過楊淑妃,自然是勸她依順宇文家。誰知淑妃娘娘橫眉冷對,怒斥宇文昭父子狼子野心,忘恩負義,枉自為人……結果宇文宏把雪情公主母女兩個一起關在了回雪宮中。姑姑聽說後也曾向宇文昭求過情,宇文昭為此特地來了一次回雪宮,見了淑妃娘娘一面,可出來後就令人將她縊死了。」

「為什麼要縊死她?後宮不是我母親做主嗎?」我淚流滿面,卻也知道了我這話問得幼稚。名義上的皇后或太后,早已自身難保,又怎護得了其他妃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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