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 落芳盡處不是春

殿門緩緩打開。

死人卧於血中,生人猶浴血而戰。

我一眼看到了顏遠風。他素白的戰袍遍是瘡痍,已被鮮紅染遍,卻似不覺得疼痛,正將他的如練劍光飛快旋上敵人的頸脖。

但他在看到母親的身影從殿門內顯現的一剎那,他似乎失去了所有的支撐,寶劍突然脫手,紮上敵人後背,而自己已搖晃著快要倒下。

他的眸子依舊迷濛著憂傷,那樣黯然地盯著我們,彷彿不明白我們為什麼冒險開門,又似乎在憎恨著自己的無能為力。

我的淚水突然之間傾涌而出。

「住手!何人在此驚動皇后鳳駕與太子殿下!」在敵我雙方都對突如其來的殿門大開驚怔住的一霎那,劉隨尖脆的聲音在血泊上空揚起。

有人正欲趁機將顏遠風刺倒,蕭采繹一箭步衝上前,手起劍落,已將顏遠風蔭護至自己身後。

我一顆揪起的心總算略略放下,轉眼去看母親時,她正緩緩從階前踏下。落花飛舞中,她的衣裾飛揚,青絲如籠,披帛拂地,翩然如仙。

不分敵我,一時靜謐,都只是出神盯著母親,看著她用人世間最優雅的步伐和最高貴的姿態,安靜走向人前。

「宇文大人呢?請他來見本宮。」母親輕描淡寫說著,如隨常邀請哪位宮妃外臣入宮坐坐,品一品茶,賞一賞花。

母親說著,眸子如秋水漾漾,溫和在明戈執戟的叛軍臉上一一滑過,然後滑過死去的將士官兵,垂下眼瞼,那樣憂傷悲憫地輕嘆一聲,默默轉過身去,留給人一道素淡的背影,緩緩飄過漢白玉石階,長長的裙裾曳在階上,如春|水盪過的紋理。

我忽然明白了我母親如此安靜的人物,秦長卿為何要把她和杜貴嬪並稱妖孽。先天那種奪天地造化的美麗,加上後天外祖和父親加意的養護愛惜,即便心懷殺意的將士,對她的風華也是無可抗拒。

刀戟劍林中,昭陽殿安然無恙。

宇文昭的大隊人馬駐紮於昭陽殿外,而宇文昭卻闖入了母親的寢宮,於當日上午。

顏遠風受傷很重,但他聽說宇文昭進了寢宮,那除了父親外再不曾有任何男子敢踏足一步的母親寢宮時,他瘋了般掙扎著要趕過去。

「顏大人,顏大爺呀,你可別白費了皇后娘娘這一片心啊!」劉隨緊緊捂住顏遠風的嘴,壓低了嗓子低嚎,稀疏的長眉一抖一抖,老淚傾在坑坑窪窪的皺臉上,似給冷水浸泡過的橘子皮。

顏遠風聽若未聞,一意掙扎,褪去戰甲後的素白衣袍,已是全然的鮮紅,憤怒掙扎處,鮮血淋漓而下,在偏殿的蓮花泥金磚上汪作一片,步步生蓮的泥金磚,終於成了朵朵血蓮,倒映著每個人恐慌驚懼的臉。

我掩住口,再忍不住,失聲哭泣。

蕭采繹趕上前去,伸手在顏遠風后頸一擊,終於讓他安靜下來。

他暈過去的那一刻,有一滴淚水,從他那因失血過多而蒼白的面頰悄然滑下,跌落地間,綻開一朵淡紅的花。

我跪過去,捧住他的頭,用我冰絲的袖子擦他滿臉的血和淚,嗚嗚咽咽地哭泣。

許久,蕭采繹將我拉開,拉到窗口處,讓我呼吸窗外新鮮的空氣。我用力吸了兩口,才覺得已哭得聲干力竭,胸口憋悶到疼痛。

「繹哥哥,宇文昭會拿母后怎麼樣?會打她嗎?」我問著。宇文昭入母親寢宮時並未帶兵器,他甚至是特意解了長刀交給自己的侍衛,然後孤身一人含笑入內。

可那笑容之中,我能嗅得到那如同豺狼見到美食般的那種貪婪和得意。

我抬起懵懂的眼時,卻對上蕭采繹驚悸痛惜的眸。他小心地用他的大手擦我的眼淚,然後忽然將我抱在懷裡,用力地讓我一時喘不過氣來。

「棲情,情兒,答應我,從現在起,不要離開我一步。我……我絕不能讓人傷害到你。」他的聲音顫抖,連身體也在顫抖,可他的懷抱寬厚而結實,恍惚讓我想起,他已經十六歲,算是個大人了。

而我呢?十五及笄,再有兩年,也便算是成人了。

臉上突然燒紅,便覺得這樣抱著太不妥當。畢竟我不是六七歲的小娃娃了,連顏遠風見我時都不肯再牽我的手,只肯用溫暖而柔和的眼神遠遠看我,靜靜看我。

當然,更多的時候,他會看著母親,憂傷而黯然地看著母親,似看著守護一生的珍寶。

我推開蕭采繹,奔向母親的寢宮,在那雕花刻紋的迴廊里,躲在紋著鳳舞九天的樑柱後,等著母親出現。那鳳舞九天的圖案,和我銜以出世的鳳玉中的那隻紫鳳,有很相似的姿態。

人們都說,那是吉祥,那是富貴,那是幸福。

可我只想用所有的那些來交換,交換我的父皇,我的母后,以及我一家人的一生平安。

蕭采繹緊跟著我,扳著我的肩,輕輕道:「姑姑不會有事,棲情,你不能呆這裡,這裡太危險。」

我轉過臉對著他:「既然這裡危險,你為什麼說姑姑不會有事?」

蕭采繹有些不自在地別了別臉,有些厭憎地瞥了一眼那緊閉的內室宮門,咬著牙道:「姑姑早就知道會發生什麼了,是她自己選擇了這條路,來護住你,護住太子,護住我們大家。她一定知道怎麼保護自己。而你……」蕭采繹撫著我的臉龐,已經有些突出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慢慢說:「你並不知道,你也已經很美麗,很危險。」

我似懂非懂,伸出手摸自己的臉,涼涼的,滾了許多的淚水,一定很髒了。

而蕭采繹已經捏緊了拳頭,惡狠狠般說道:「我不能讓人欺負到你,絕對不能。」

我捉住他的手,攤開,將我自己小而纖細的手指放在他的掌中,輕輕說:「我知道繹哥哥一定不會讓人欺負我。」

可是,怎樣算是欺負?

我扭頭看那宮門,屏聲靜氣,似有男人得意的笑聲傳出,不知怎的淚水又下來了。

母親,我的母后,我的媽媽,正在屋子裡給一個陌生的男人欺負。我已經知道了。

宇文昭出來時面上滿是笑容,高大的軀體挺立著,說不出的志得意滿。

他回頭時看到了我們,蕭采繹將我掩在懷中,只躲在柱後故意用驚懼害怕的眼神瑟縮看著他。

於是,他那對如鷹隼般的眼睛裡,洋洋的笑意更濃了,他緊了一緊黑裘披風,走過來拍拍我的頭,居然很溫和道:「小公主,你放心,雖然你的父皇不在了,還有我在,我會護著你們母女,還有,太子殿下。」

蕭采繹將我搡得死緊,似在儘力遏制他自己以及我的身軀的顫抖。我閉著眼,連淚水都不敢流下。

宇文昭終於走遠了。蕭采繹的身體傳出溫熱的潮氣,鼻息亦是濃重滾燙。他同樣驚懼,竟出了一身的汗水。

「幸好,他沒打你的主意。」蕭采繹喃喃說,猶自不肯放開我。

我嗓子口乾澀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勉強吞吐著哽咽的喉音:「繹哥哥,他說,父皇不在了。」

蕭采繹抱住我不說話,我努力掙開他的懷抱,踉踉蹌蹌跑開,衝進母親的房間。

空氣中,有母親溫柔清雅的淡淡素香,依稀還有父親所用的龍涎香的氣息,那種交織的味道,對我來說是如此熟悉而溫馨,但在闖入一個陌生男人之後,卻泊了一層怪異的氣氛,一陣一陣浮泛上來,熏得我越發的手足無力。

茫然地在明黃和素白交錯的房間里打量著,再不見父親慈愛的笑臉,再沒有父親溫暖的懷抱,迷迷濛蒙里,儘是父親眩目的明黃身影,掙扎在鮮明的艷紅里,愈行愈遠。

「棲情,棲情!」有人溫柔喚我。

我揉揉眼睛,終於看到了母親。

她只穿了絲質卷菊紋邊的素色中衣,正蜷縮在一團厚厚的錦被中,神情有些恍惚。錦被繡的是大紅喜雀弄花圖案,很是喜慶,連喜雀的烏黑眼珠也給映得有些通紅,翅膀半展不展,似欲振翅而去。母親就那麼靜靜坐在花團錦簇的被中,更顯身影纖弱,面容蒼白疲乏。

「母后!」我撲到母親懷裡,感覺著她溫暖的軀體和熟悉的心跳,終於落下淚來,隨後便是一發不可收拾的號啕大哭:「母后,我們是不是沒有父皇了?」

母親有些哆嗦,隨後胸腹部慢慢抽搐。等我想明白了,母親細膩的面龐已觸上我的,溫熱的淚水頓時汪作一處,漸漸冰涼,滴落衣襟。

抱頭痛哭,為父親,為母親,為我們終將逝去的快樂生活。

再見不得喜雀張揚的快樂,我將大紅錦被奮力一推,落於床下,如血的一汪。

雪白的床單,尚有殘餘的狼藉與骯髒。

母親將我攬在懷中,不讓我看到她的狼狽,只是喑啞道:「棲情,我們已經一無所有。但你和君羽,終究得活下去。」

長年處於最嚴密的保護和最精心的照顧之下,我承認我對於危險的反應總比常人慢上一拍。

父親沒有了,但母親還在,我居然能在母親的懷抱中哭著睡去,再沒有想過活下去會是一件很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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