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開到荼蘼花事了

天降鳳瑞,可興邦國。

我出世時銜鳳而生,欽天監問天而卜,得此吉言。我的父親,大燕的順安皇帝為此將我視若拱璧,襁褓之中,即賜封銜鳳公主。前皇后薨逝,母親蕭婉意即由貴妃冊為皇后,長寵不衰。

所銜之鳳,不過拇指大小一塊圓玉,通體透白之中,隱見紫鳳揚翅,尾羽飛舞,狀若一飛衝天,母親令人錯金鑲玉,親手打了精緻流蘇,用紅繩穿起,掛我脖中,說道:「棲情,此玉從你胎中帶出,必有靈性,可保你一生平安。」

母親給我取的小名叫棲情,她說,像我這樣的皇室女孩兒,但能有個可棲情處,便一生無憾。

她從沒懷疑過我將會擁有的潑天富貴,就像從沒懷疑過父親真龍天子的至尊地位,以及大燕皇朝的江山萬里,錦繡無邊。

眾星捧月中,我更加沒有懷疑過自己的幸福,直到十三歲生日那天,所有的綺靡繁華,璀璨天地,在一場猝不及防的兵變中,於一夕間轟然崩塌。

尤記得那秋日裡漫天飛揚的荼蘼如雪,飛揚於昭陽殿的海棠花前。海棠點點紅,是胭脂的嫣然,透過荼蘼招展著最後的艷美,如殿內小聚的眾人,醺醺的酡紅醉顏。

在白菊清冽的澀香中,父親高踞首座,滿意地與他最寵愛的兒女后妃縱情歡飲。

「棲情,今天是你的生辰,你說,你打算向父皇要什麼生日禮物?」父親問我,已經不再年輕的面龐有些松馳,更顯著看我的眼神萬般慈愛。

我擺動著煙綠宮錦的長裾,倚到父親身邊,撒嬌道:「我要出宮去玩玩,長長見識!聽說外面天大地大,一定好玩得緊。」

父親端著銀觴的手在空中划過弧度,然後凝滯住。他慢慢說:「嗯,這個事,等你大些再說吧。外面壞人多,朕的小公主,還是呆在宮裡好。」

我完全不能理解父親的話,所有的大臣見到父親,都說他英明睿智,堪比上古堯舜,而堯舜的時代,不該是太平盛世,歌舞昇平?

我所見到的唯一一次不和諧,來自前相爺秦長卿。當日長相酷似前皇后的杜貴嬪剛進宮,父親極寵愛,我也喜歡杜貴嬪那嬌俏調皮的性情,偶爾也去她的水月宮玩,卻遇到了秦長卿冒死叩宮。他說,父親不理朝政,是無道昏君,又說國之將亡,必生妖孽。

他所指的妖孽,是我母親蕭皇后和杜貴嬪。父親氣得差點將他處死。

群臣都說,秦相爺老而昏饋,早糊塗了,這朗朗乾坤,清平盛世,哪裡來的妖孽?

就是壞人,大概也是不多的吧?

我撅著嘴巴,搖著父親盤龍金絲繡的明黃闊袖,叫著:「我不怕壞人!我把顏護衛他們帶在身邊,不就沒事了?」

父親的臉有些沉,而母親已拉過我的手,微笑道:「棲情,別任性了,父皇說了,讓你長大些再出宮,那就長大些再想著出宮玩吧。」

杜貴嬪唧唧笑道:「咱們的銜鳳公主懂事了,是不是想出宮尋個文武全才的如意郎君?」她口無遮攔,一時引得大家莞爾而笑。

父親也展顏笑道:「棲情要找的佳婿,自然應當是文武雙全的。不過棲情小呢,現在談為時過早。」

楊淑妃溫柔而笑:「銜鳳公主年紀尚小,不過看這樣貌,以後必勝過我的雪情。」

楊淑妃不如母親絕世雅美,卻以德才服眾,父親多次將她與漢成帝時的班婕妤相比,贊她有班氏的卻輦之德,縱橫傾才。他自認是當世明君,自然對她敬重有加,淑妃所承後宮恩澤,僅次母親。

她所出的女兒,也就是我的二姐,雪情公主,同樣很得父親喜愛。此時一身煙羅長裙,和淑妃娘娘一般的氣質清芬,光彩照人。她撫著我絲緞般的黑髮,輕言細語:「我的三皇妹么,長成以後必是顛倒眾生的人物。」

我格格格的笑,縮著脖子,直叫痒痒,已忘了方才想著出宮的事了。

這時外面忽然傳來陣陣暄鬧,似有人正直著喉嚨嘶吼什麼。

母親微微蹙眉,抬了抬眼。

昭陽殿的主事太監劉隨已無聲而快速移向宮外,接著,我們就聽到了他尖著嗓子的慌叫:「烽煙,烽煙!」

我飛跑出去,只見一縷黑色煙霧,裊裊從西北方向升起,被秋風吹成妖異的形狀,然後緩緩散開。

父親匆匆踱出,厲聲喝道:「誰在外面吵鬧?」

「臣宇文昭見駕!」一個身著紫色官袍、身材魁武的中年官員衝進來,伏地而拜。

我認得他是當朝大將軍,武威侯宇文昭,有統領三軍之權。他是父親的股肱愛將,經常出入宮中,連母親和我都有過數面之緣。

父親指著那道烽煙,喝道:「這是怎麼回事?」

宇文昭埋頭於膝間,低聲道:「臣該死,駐守京畿的蔡稟德串通靖遠侯安世遠謀反,臣一時不察,竟讓他攻至城下。如今京城四門,已被蔡氏三萬人馬圍住!」

「啊?你,你是怎麼辦事的?」父親一甩袖子,喝道:「還不速速調遣人馬將蔡氏斬於城下?」

宇文昭囁嚅不語。

楊淑妃踏前一步,沉聲問:「宇文大人,京中目前有多少可用人馬?」

宇文昭的目光迅速在楊淑妃臉上滑過,伏地答道:「啟稟皇上,娘娘,城中有五千御林軍和兩千多宮廷禁衛,共七千餘人,雖是剽悍,但蔡氏也是兩朝猛將,訓軍有道,臣雖知他性情桀傲,出於愛才之心,一直不曾嚴加訓戒。臣有罪,臣有罪啊!」

父親煩躁地踱了幾步,道:「當務之急,是調軍勤王,以解京城之圍!」

宇文昭立刻道:「臣已派精幹人馬,分數路突圍,想來京城被困消息,很快能傳送出去。但目前蔡賊攻城甚急,所以臣大膽請求皇上,一同前往城頭勸喻叛軍。想來叛軍各有妻母,不過為蔡氏脅迫,皇上天顏一出,即便不能反戈相擊,也會鬥志頹喪,臣趁機派人反攻,說不準叛軍可一鼓而破。」

父親有些遲疑,而楊淑妃拂開額前被風吹開的散發,皺眉道:「宇文大人,蔡氏所帶軍隊,大多是子弟親兵,攻心之策,多半也已料到了。那麼皇上此去,不是十分危險?」

宇文昭立刻道:「皇上素來英睿,想來必以京城蒼生為重。淑妃娘娘如不放心,可以將宮中禁衛遣出,保護皇上安全。」

父親擺擺手道:「罷了,宮中多是婦孺,亂軍之中,更要人手保護。」

他的話音才落,宇文昭立刻道:「快,護送皇上前往西城樓!」

看著父親的明黃輦駕在一隊護衛簇擁下消失在宮門外,我心裡忽然一陣陣緊張,搓著手問母親:「父皇不會有事吧?」

母親拍了拍我的頭,還未答話,楊淑妃已有些焦灼道:「皇后娘娘,臣妾覺得此事來得太過突然,恐有蹊蹺。不如先將宮中禁衛全遣去保護皇上吧。」

母親看了她一眼,道:「好。」

那一天,據說宮中禁衛被調開了十之八九。但我呆在母親的昭陽殿,並沒有感覺到附近護衛有所減少。相反,我九歲的弟弟皇甫君羽被母親從東宮中接來時,又帶來了一批護衛,並且直接進駐昭陽殿,其中包括東宮護衛統領顏遠風。

顏遠風!我一看到他,開心得連我們目前面臨的困境都忘卻了。他本是隨母親一起入宮的,小時候時常見他來探望母親,又喜歡將我和弟弟抱在懷中逗弄。

「顏叔叔!」我歡喜地撲上去,拉住他袖子。

顏遠風輕輕抽出袖子,退開一步,淡淡笑道:「小公主長得越發高了,眼看出落成個小美人了。」

他說著,又去向母親行禮。他的面容輪廓清俊而柔和,眉宇間一直有種若有若無的憂鬱,讓人看得心裡揪揪的。但我知道他絕不纖弱。聽說他的劍法,在京城是數一數二的,又曾受過蕭家大恩,因此母親才放心將東宮太子交託給他。

眼看他跟母親行了禮,便壓低聲音和母親交談,顧不得再理會我,不覺有些失落。正怔忡間,有人在我肩上拍了一下,高聲叫道:「棲情妹妹!」

我一抬頭,一濃眉大眼的少年神采奕奕瞧著我,年輕的面龐意氣風發,正是我二表哥,也就是我母親的侄兒蕭采繹。他長我三歲,春天時隨了外祖舅舅進京見駕後便執意留在了京城,說是想在京城繁華之地長長見識。外祖靖遠侯蕭融,和家人常年領兵駐紮肅州,母親便也盼著有個娘家人呆在京中,遂將他安插在太子宮中陪讀。

想我這表哥出身武將之家,自幼驕縱任性,哪裡有讀書的興緻?但有顏遠風一旁教導,聽說一身武學倒已很是了得。

我見蕭采繹一臉的興緻高昂,白他一眼,道:「繹哥哥,聽說前天有人因為背不出楚辭來,給先生罰在太陽里站了半個時辰,不是繹哥哥吧?」

蕭采繹不以為意道:「大好男兒就該征戰沙場笑傲天下,沒事讀那許多的死書做什麼?難不成咱們這樣的人家,也要去考狀元進士?無聊得很。那些腐儒更是可笑,也不看看當下形勢,皇上要的是為咱們大燕拋頭顱灑熱血的英雄,而不是百無一用手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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