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海水直下萬里深

最初的感覺是一片黑暗,無比深沉的黑暗。周身都被黏稠的東西包裹著,雙腳踏不到堅實的地面,只能像游泳一樣不停地蹬動。

「這裡就是高陽里洞?」

羅中夏目不能視物,只能緊緊握著小榕的手。黑暗給了他一個絕好的理由,於是少女滑嫩細膩的手被他肆無忌憚地握住。小榕沒有表現出抗拒,她安靜地浮在羅中夏身旁,一動不動,聽到羅中夏問起,方才回答道:「容我想想……」

他們現在處於一種奇妙的懸浮狀態。四下俱是一片黏稠滑順的介質,身體被深深浸泡在這片介質之中,既不會下沉,也無從上浮,就像是被裹進一大團黑漆漆的膠質果凍里一樣。他們就是這麼飄浮著,動彈不得,就連時間也似停滯了一般。

好在除了視覺以外,其他四感尚在,甚至還能聞到一股隱隱的清香味道從黑暗中傳來。

羅中夏聳了聳鼻子,覺得這香氣似乎在哪裡聞到過。小榕忽然伸過一隻手來,劃開黏液,伸到羅中夏胸前點了點,輕聲道:「你覺得周圍這些東西像什麼?」

「果凍吧……」他老老實實回答,這是他貧瘠想像力的極限。

小榕撩起幾縷黑暗,輕聲吟道:「黝如漆,輕如雲,清如水,渾如嵐。」

羅中夏贊道:「你這幾個比喻很貼切,可比我強多了。」他也抬手揚了揚,雖然目不能視,卻能感覺到有絲絲縷縷的黑暗從指縫滑過,十分柔順,頗為舒服。

小榕道:「這乃是古人詠物的句子,但你可知詠的是何物?」

羅中夏一愣:「詠物?這四句難道不是說周圍的這些玩意兒?莫非古人也陷入過這種黑暗中?」

小榕道:「這四句乃是出自明代大家方瑞生的一本著作,而那本書的名字與我們身處的環境有莫大的關係……」

「那本書叫什麼?」

「《墨海》」

聽到這兩個字,羅中夏恍然大悟,難怪自己能夠聞到那股奇特的香氣,原來那竟是墨香。在鞠式耕為他作特訓的時候,羅中夏沒少蘸墨寫字,對這味道本是極熟。

「也就是說……我們現在正身處墨海之中?」羅中夏忍不住開始想像自己已經被墨水泡成了歐巴馬的樣子。

小榕點頭道:「這墨海不是尋常之物,可不要忘了我們剛才是如何進入里洞的。」

「沈括?」

「正是。」小榕似乎已然想通了諸多要素之間的關聯,顯得胸有成竹,「沈括此人,擅長制墨。以他的題壁為鎖匙,里洞內又灌以墨海,再正常不過了。說不定這墨海之局,就是沈括當年親自設下的,果然很妙。」

羅中夏對沈括了解不多,只得保持著沉默。

「你可還記得當時進洞的情形嗎?」小榕忽然問。

「記得啊,整個岩壁像是化成液體,直接把我們給吸進來了。」

「那便對了,岩壁化液,正是沈括至為鮮明的特徵,爺爺說得果然沒錯。」小榕的語氣不覺興奮起來,握住羅中夏的手不覺攥緊了些,「《夢溪筆談》里曾有提及,沈括一生最為得意的煙墨發明,恰好就叫做延川石液。我們所處的墨海,只怕都是這延川石液研磨出來的呢!」

羅中夏道:「可我們要怎麼擺脫這些石液,去找韋勢然啊?」石液也罷,煙墨也罷,光知道這些名字,對於解決當前的問題,並沒什麼實質意義。

小榕伸過手來按在他的胸口,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個問題:「墨是用來幹嘛的?」

「用來寫字。」羅中夏有些莫名其妙。

「是的,用來寫字,可怎麼寫呢?」

「用毛筆啊……呃?」

羅中夏一下子也明白過來,小榕的指頭輕輕敲了下他的胸腔,「筆墨成字,紙硯載文。想要解開墨團,自然就得用筆啊。這延川石液的墨海,我猜並非實體,乃是沈括殘留的元神所化,所以只能用筆靈來破開。倘若沒有筆靈,就算強行闖入里洞,只怕一落下來便會被活活悶死呢。」

羅中夏「嗯」了一聲,試著運起胸中青蓮,青蓮筆聽到召喚,振奮而出。說來也怪,青蓮一出胸口,四周的石液墨海立刻朝它湧來,縈繞在筆端久久不散。

「爺爺說高陽里洞非持筆靈者不得入內,原來就是靠這個辦法來篩選。」小榕喃喃道,羅中夏心中疑雲更盛。小榕說她自己進不得高陽里洞,可她明明自己有詠絮筆,為何一直要靠著青蓮筆來驅趕墨海呢?

這時小榕又握了握羅中夏的手道:「這片墨海既然是延川石液,那便用沈括的本詩便能解得更快。我念一句,你學一句。」羅中夏點點頭。小榕湊到他耳邊,啟唇輕讀,一串銀鈴般的美妙聲音直入耳中:「二郎山下雪紛紛,旋卓穹廬學塞人。化盡素衣冬未老,石煙多似洛陽塵。」

這是沈括所寫的詠墨詩。當日他巡閱鄜、延二州,發現當地有黑水流出,燃燒後產生的煙灰搜集起來,可以制墨,且墨質遠高於松墨,遂召集人手大舉製造,並命名為「延川石液」。他對此發明十分得意,自言「此物必大行於世,自予始為之」,並賦詩一首,留於筆談之中,就是這一首〈延州詩〉。

此詩就造詣立意而論,不算上乘,只是應景之作,但用於高陽里洞的石液墨海之中,卻是再合適不過了。

隨著羅中夏口中念出〈延州詩〉,青蓮筆在半空開始以舞蹈般的優雅姿態往複書寫,彷彿被一隻看不見的大手握住,在墨海中肆意揮毫。羅中夏的靈魂中寄有懷素禪心,因此太白的青蓮筆飛舞起來,隱然有懷素狂草筆勢。

隨著〈延州詩〉一句句吟出,青蓮筆青光綻放,四下墨海彷彿被筆毫的毫尖吸引,化作陣陣墨濤,被青蓮筆牽引著來迴旋轉。整片墨海流轉的速度明顯加快,羅中夏和小榕能感覺到墨汁在耳邊呼呼流過。

待得青蓮筆蘸飽了石液墨汁,在空中帶著十幾條墨色綢帶縱橫飛旋。當最後一個「塵」字從羅中夏口中念出之時,整片墨海已然被青蓮筆吸得精光,寫成半空中二十八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這二十八個大字吸盡了墨海最後一滴石液墨汁,羅中夏和小榕頓覺周身一松,緩緩落下,這才感覺到雙足踏到了堅實的地面。一直到這時候,小榕才放開羅中夏的手,讓後者多少有些悵然。

此時周圍已不再是一團墨色,晦暗幽明。兩人直起身子,仰脖觀望,藉助著這些毫末微光環顧身邊環境,赫然發覺自己竟置身於一尊極其巨大的丹鼎之內,而那些光芒,正是這大鼎泛射出來的。

這尊丹鼎闊口圓腹,鼎耳的紋飾擰厲而有古風,鼎壁聳峙四周,如崇山峻岭,少說也有幾十米之高。鼎爐的質地非石非銅,似是無數細碎金玉鑲嵌而成,使得表皮泛起斑斕光彩,頗為炫目。

羅中夏與小榕此時所在的位置是大鼎底部,儼然如深壑谷底。他們抬頭遙望鼎口,看到那二十八個墨字本來在鼎口盤旋,此時沒了青蓮筆的支持,字墨慢慢融解,重新匯成一片烏黑的墨海,將整尊丹鼎重新蓋住——原來這鼎爐是用延川石液來作蓋子的。

退路被墨海遮斷,羅中夏並不十分擔心,反正只要有青蓮筆在,隨時可以出去。他藉助著丹鼎本身的光芒觀察四周,發現這鼎底的面積十分開闊,少說也有半個足球場那麼大。底部從四個邊緣逐漸朝中間抬上,最終在鼎底的正中間凸起一個盤龍紐的鼎臍。

而在鼎臍之上,居然還有一位老人,看姿勢是端坐在盤龍紐上,一動不動。羅中夏與小榕對視一眼,小榕按住胸口,蹙眉道:「應該是爺爺……」抬腿要向前走去,羅中夏一把拉住她,低聲道:「小心,這裡虛實未知,謹慎些好。」

說完他運起青蓮筆,輕聲念了一句「龍參若護禪」,立刻有數株幻化出來的參天大樹拔地而起,把他們兩個團團護住。這也是羅中夏事先準備好的李白詩句之一,可以幻化出類似《魔戒》里的樹人一樣的東西,雖然沒什麼實質性的戰力,但多少能當試探陷阱的炮灰來用。

在龍樹護衛之下,兩人一步一趨,小心地朝中央走去。走得近了,便看得更為清楚,坐在鼎臍上的那白髮老者,果然就是韋勢然。他此時盤腿而坐,雙手擱在雙腿之上,掌心向上,雙目緊閉,鼻翼兩側各有三道深可見溝的皺紋,比羅中夏上次見到他還要老上數分。衣服多有破損,像是被火焰撩過一樣。

奇特的是,他兩鬢白髮時而飄起,時而落下,似乎身下有什麼巨大的生物在仰鼻呼吸,一翕一張,有節奏地向上噴出氣流。

「爺爺?」小榕叫了一聲,語氣里充滿了焦慮。

韋勢然緩緩睜開眼睛,當他看到是小榕的時候,不禁一怔:「你怎麼能來到這裡?莫非是熔羽那孩子帶著你……」話音未落,小榕身後的一個人影映入他的眼帘。

「羅中夏?原來是你帶她進來的。」老人咀嚼著這三個字,還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眼神卻放出不一樣的光芒。

「是我。」

羅中夏不知該對他擺出什麼樣的表情,只得板起臉來,乾巴巴地回答了一句。青蓮筆懸浮在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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