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使青鳥兮欲銜書

「這就是房斌的筆記本?」

在羅中夏的面前是一本淡黃色封面的筆記本,大約兩百多頁。

「沒錯,我和彼得轉了好幾個車站,才找到那個寄存箱。裡面只放著這麼一本東西。我還以為會是什麼寶貝呢!」顏政略帶抱怨地說,他還以為會和電影一樣,車站的寄存箱里永遠都放著許多秘寶。

「你們都看了沒有?」

「哪兒顧得上啊!我們一拿到,就立刻來找你了。」顏政說,然後把在地鐵里發生的事情約略講了一遍,當然少不得添油加醋把自己的英明吹噓了一番。

羅中夏聽完以後,奇道:「你是說,那個筆靈的主人,居然是個外國人?」

「正是。」

「彼得,筆冢吏里曾經有過洋人嗎?」羅中夏問彼得和尚。

筆靈是筆冢主人首創,取的乃是天下才情。雖然才情並非中國獨有,但筆靈卻是寄於國學而生的,所以洋人做筆冢吏委實不可想像。

「歷史上或有高麗、日本或者安南人做筆冢吏的記錄,但西洋人就……我記得只有一人曾經做過筆冢吏。」

「誰?」

「《狄公案》的作者高羅佩……嗯,這個不是重點,快打開看看這份筆記吧。」彼得和尚催促道。

羅中夏忽然想到了什麼,轉頭看了一圈:「十九呢?」

顏政說:「松濤園裡的墨用完了,她不放心讓別人買,就自己去買新墨了。」

「要不要等她回來再看啊?」羅中夏有些猶豫,房斌一直都是十九所仰慕的人物,自己現在和十九走得這麼近,多少是沾了房斌點睛筆的光,對此他一直心情很複雜。現在房斌的遺物就在眼前,究竟該不該讓十九也一起看,他拿不定主意。

顏政大為不滿:「筆記本又不會跑,等她回來再讓她看嘛。房斌已經死了,沒人跟你搶女人,你這傢伙是被懷素的禪心給弄傻了嗎?」

真是蠻不講理的直擊。

不過這種直擊確實有效,羅中夏面色一紅,只得把筆記本拿在手裡。他自己實際上也很好奇,於是不再堅持,慢慢拈開第一頁。這時候胸中的青蓮筆和點睛筆都略略跳動了一下,彷彿一隻午睡的狗懶洋洋地看了眼訪客,又重新睡去。

筆記本里只有前幾頁寫滿了鋼筆字,字跡勻稱端正,排列整齊,看得出書寫者是個心思縝密、一絲不苟的人。

第一頁第一行的第一句話,就讓羅中夏愣住了。

「致點睛筆的繼任者。」

是給我的?即便是擁有了禪心的羅中夏,此時也按捺不住心中愕然,連忙往下看去。

「當你看到這段文字的時候,我想我已經死了。過去的我以未來的口氣來寫,感覺實在很奇妙。不過唯有透過這種方式,我才能把訊息順利地傳達給你。請原諒我自作主張,但這一切都是必要的。」

給人感覺十分奇妙的文字,從容不迫,淡定自如,卻又滲透著稀薄的憂傷。

顏政看到羅中夏的表情陰晴不定,有些好奇地問道:「這裡面都說了些什麼?」

羅中夏略抬了抬眼,用十分迷惑的口氣道:「一封給我的信,似乎是房斌的臨終遺言。」顏政還要說些什麼,羅中夏正色道:「請讓我把它一口氣看完吧,這也是對死者的尊重。」彼得和尚和顏政感受到了那種肅穆的力量,便都閉上了嘴。

羅中夏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筆記本上。

「我叫房斌,原本只是一名普通的大學中文系研究生,主修中國文學。我在為自己碩士畢業論文搜集材料的時候,無意中發現了『筆冢』的存在,對它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從此就開始在浩如煙海的史料和記載中尋找關於它的蛛絲馬跡。從我碩士畢業到現在,大概已經有十五年了吧,我一直致力於筆冢的研究。一開始我以為它只是一個文人墨客的典故與傳說,隨著研究的深入,我卻發現筆冢隱藏在歷史後面的巨大身影,以及它對中華文化獨特的影響力。可以想像,這對於一個畢生研究中國文學的人來說,是一個多麼大的誘惑。一位叫做韋勢然的朋友在這方面,給予了我不少幫助。

「真正改變我一生的時刻,是在七年之前。我當時在南京的安樂寺遺址尋訪,無意中窺到了一位筆冢吏收筆的過程,這讓我十分興奮。筆冢和筆冢吏一直以來都只是傳說,現在卻躍然現實之中。我當時的心情,就像是一名古生物學者看到了活著的恐龍一樣。我本來無意牽扯進筆冢的世界,只想以一個客觀的研究者旁觀而已。大概是命運使然吧,那位筆冢吏在收筆的時候發生了變故,我把他救了下來,自己卻因此而被那一枝筆靈寄身——正如你所猜的那樣,那枝筆正是張僧繇在安樂寺內畫龍的點睛筆。

「那一位被我救了性命的筆冢吏很感激我,便向我表露了他的真實身份,原來他就是筆冢二家之中諸葛家的一份子,叫費長安——也許那位叫韋勢然的朋友也是筆冢中人,但他從不說破,我也沒問過——經過費長安的引薦,從此我便正式進入了筆冢的神秘世界。諸葛家一直想招我合作,但做為一名研究者,我希望能夠保持獨立超然的地位,盡量不在現實中與他們做接觸,只在網上保持聯絡。諸葛家的家長是個開明的人,並不以此為忤,我們一直合作很愉快。我借重他們對筆靈的認識,而他們則樂於讓我來為諸葛家的後輩做一些系統的培訓——這麼多年來的積累研究,讓我對筆冢的認識甚至在大部分諸葛家的成員之上。」

接下來的文字,陡然變大了一號,似乎作者想強調它的重要性。

「有天我用點睛筆為我將來的命運做了一次占卜。它昭示的結果非常驚人:原來我只是一個傳承者、一個過渡的站點,我的使命是把點睛筆渡給下一位合適的宿主,而他將與管城七侯緊密相連,並最終決定整個筆冢的命運。這需要我的生命作為代價。我害怕過,也恐慌過,一直到今天,我才能夠完全以平復的心情寫下這段文字。

「不知道你是否已經透徹地了解了點睛筆,也許你會認為它可以指示我們的命運——事實上,這只是一種錯覺。點睛筆並不能做出任何預言,它只是做出推動。點睛筆就像是一台發動機,它無法引導方向,卻可以推動著你朝著正確的方向加速而去。換句話說,真正把握命運的,還得是我們自己,點睛筆只是強化抉擇罷了——正如它的名字所示:畫龍點睛。惟有我們自行勾勒出命運之龍的形體,點睛方才有意義。沒有形體,便無睛可點。」

羅中夏很快看到了結尾。

「接下來,才是最重要的。點睛筆在占卜出我命運的同時,還昭示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他們的存在。他們是誰,究竟從何而來,我無從得知,點睛筆也無法給予更詳細的預言。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們極其可怕,對於筆冢、對諸葛家、對韋家,乃至對所有與筆冢相關的人,都是一個極大的威脅。他們試圖顛覆的,絕不止這些。這將是筆冢前所未有的大危機。

「我手裡已經有一些線索,一切都與管城七侯密切相關。我決定去著手進行調查。這將是一次艱苦的行程,為防我的死期突然降臨,我在臨行前把這個筆記本留在了這裡。如果是真正點睛下一任的主人,一定會有機會找到這裡,看到我的遺言。」

最後一段的字寫得特別大。幾乎佔滿了一頁紙。筆跡雄厚,力透紙背:

「命運並非是確定的,你可以試著去改變,這就是點睛筆的存在意義,它給了我們一個對未來的選擇。請珍重。」

落款除了房斌的簽名以外,還畫了一個大大的符號:是希臘字母中的α。

羅中夏緩緩放下筆記本,他已經失去了言語能力去表達,也不知道該表達些什麼。筆記的語氣從容不迫,彷彿一位老師在諄諄教導,又像是一位即將奔赴殺場的戰士在交待後事。

原來在法源寺的那一幕,是早已註定的。房斌註定要在調查期間被他們捉住,他們註定要把房斌帶去法源寺收筆,而自己,則註定是要被點睛上身的。羅中夏緩緩閉上眼睛,心中不知道是什麼滋味。雖然他與房斌素昧平生,而且只短短見過半面,看罷這封信以後卻感覺失去了一位師友。在法源寺中目擊到房斌死亡時本該有的悲傷,一直到現在方絲絲縷縷地透過遺書滲透到羅中夏的意識中。

「給了我們一個對未來的選擇?」羅中夏細細地咀嚼房斌的話,陷入沉思。

顏政從羅中夏手裡拿過信來讀了一遍,也收斂起笑嘻嘻的模樣,露出一種難得的嚴肅神情,咂了半天嘴只說了一句話:「這人,真爺們兒。」這大概是顏政對人的最高評價了。

而彼得和尚雙手合十,默默為死者誦了聲佛號,眉頭卻微微皺起來。他留意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韋勢然?」他反覆回味著這個名字。任何一個韋家的人聽到這個名字都要皺皺眉頭。「想不到他居然和房斌還有聯繫,這個人還有多少事瞞著我們?」

「從信里的語氣來看,似乎房斌並不知道韋勢然的真實身份。」羅中夏說。

彼得和尚冷冷哼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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