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和小蝶這邊的靜謐不同,宣寧王府早就亂成了一團。

宣寧王謝無缺一夜無眠,緊鎖著眉頭在王府中等消息,卻看到士卒們七手八腳抬進一個滿身血污的人。謝無缺嚇了一跳——他從沒見過無懈這麼狼狽地橫著歸來……

「無懈!」他一步跨到士卒們身邊,只看到無懈雙目緊閉,雙唇緊抿,仿若氣息全無。

待到謝無缺指揮士卒把無懈安頓在床上,解下無懈的銀盔時,才發現頭盔中全是血。

「呃——」謝無缺胃裡一陣翻湧。他是文臣,從未上過戰場,也從未見過血腥恐怖的場面。今天他才知道:原來他暈血……「大夫在哪兒?!」他跌跌撞撞晃到門邊,狠狠吸了口清新的空氣,心中的煩悶才略微舒緩。

「王爺,您可安好?」被急召而來的大夫看著謝無缺毫無血色的臉,越加忐忑不安。

謝無缺一把揪住大夫的衣領,眼中閃爍著冷冷煞氣,惡狠狠道:「你看見裡面的威遠王了?我告訴你:要是他死在我的地盤上,要是我吃不了兜著走,你們就準備好受苦吧!」

在無缺的威脅下,大夫手忙腳亂給無懈止血療傷,而無缺則趁這個空兒到花園裡大吐特吐了一場。

「王爺請寬心——威遠王沒大礙,只是摔落山崖時受了點外傷,暈了過去。很快就好。」

「有多快?」謝無缺不放心地追問。

「明天!明天早上一定能醒來!」大夫不敢和蒼白陰沉的無缺夾纏,只盼著早早脫身,沒想到忽然聽到無缺說:「他醒來你才能走!他醒不來……你也別走了!」

這一天,整個翠霄山脈都沉浸在不安中。

翠霄山邊的定州城裡,剛剛從中風中清醒的知府不得不拖著病體手忙腳亂地指揮人馬、盤查居民、清點損失;宣寧王府中則是忙不迭得照顧受傷昏迷的威遠王;而深山中的邊慎一行人,則是在焦急地等待中毒的小蝶清醒……

這漫長的一天終於在喧鬧和等待中落下帷幕。

當一個新的清晨來臨時,小風跟在景淵身後,躡手躡腳地走進小蝶的帳篷,卻驚喜地發現她不知什麼時候醒來,正跪在母親的棺槨旁,獃獃凝視著母親的面容。

聽到他們進來,小蝶並不抬頭,只是用微弱的氣息嘆惜:「你看我母親,到死的時候眉宇間還是那麼傷心的神色……哥哥,讓你說中了——我終於也體會了『子欲養而親不待』是什麼感覺。」她輕輕轉了轉臉,對小風點點頭:「你們還沒為她落葬……」

「我想你大概想見她最後一面。」小風啜啜安慰道:「小蝶,別老在地上跪著。你剛康復沒一會兒,別中了潮氣。」

說著,他和景淵走上前,把小蝶攙扶起來。

「我爹……沒來!」小蝶的眼淚忽然噼里啪啦落了下來,彷彿到此時此刻,她終於知道結局是多麼傷人,讓她再也忍不住宣洩積攢的淚水。「我爹沒來!我和我娘一直在等他——他竟然不來……」她把頭輕輕垂下,好像不願意讓旁人看到自己脆弱的表情。「別人等的人都來了——只有我爹,沒來。」

「小蝶……」小風看著她哭得稀里嘩啦,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只能喃喃道:「乾爹他一定是不知道你們受了苦……」

「他怎麼會不知道!」小蝶倔強地搖了搖頭:「應無懈說早就在四處散布消息——他就算不知道我被抓,也該知道我娘落到應無懈手裡。可是,我娘到死都沒等到他!」

「小蝶!」景淵忽然從容地插嘴:「也許你爹早就不在了。」

「不會的!」小蝶用力甩著頭,反駁道:「不是有好多人都說見過他?不是有好多人都說他還在某個地方活著?」

景淵扶她坐到床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緩緩說:「是有那樣的說法。但是誰能證實呢?其實每個人都知道,世上所有的人都會死掉……可是人們總是不相信他們喜愛的英雄會死,總是用幻想安慰自己,堅信他們在廣闊的世界某個安靜的角落裡活著——你爹就是人們心目中的這種英雄。」

小蝶怔怔地聽著他的話,似乎懂了,又似乎沒聽明白,夢囈般咀嚼著:「他……死了?」

「我想他是死了。」景淵用力按了按她的肩膀,說:「如果他沒有死,一定會來的。」

差不多在同一個時刻,謝無缺邁著疲憊的步伐去探望昏迷的無懈。

房間所有的窗戶都開著,只穿著白色裡衣的少年站在窗邊,呼吸著清新的晨飈。

無缺鬆了口氣,「謝天謝地!」他走到少年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無懈!你這死小子,平常也沒見你闖什麼禍,偏偏到了我的地盤上就惹出這麼大的亂子!你成心給我找麻煩是不是?你要是再來定州撒野,這輩子就別踏入我家一步——咱們的十幾年的交情到此為止!」

無懈只是睜著清澈的雙眼,揉了揉纏著白絹的額頭,茫然問:「……你,是誰?」

「嗯?」無缺瞪大了眼睛,默默地注視了他片刻,旋即本能地反問:「你、你又是誰?」

「不知道。」無懈漠然地搖搖頭,說:「我已經想了好久,可是想不出來——我是誰?」

無缺舔了舔嘴唇,被無懈空白的眼神看得心裡直發毛。不過他明白了——這小子好像是撞壞了腦袋……

「你的名字叫應無……」

「等等!」無懈突然揮手制止他,彷彿腦海中抓住了瞬息而過的一絲線索,「我好像記得。我娘,好像是我娘說過!唔,我的名字應該是無、無、無憂……對不對?」

無缺靜靜地看著這個滿面期待的少年,點了點頭:「對——按照家譜來排,你本來應該叫無憂。」

「可是,你剛才進來的時候叫我『無懈』!」無懈用懷疑的眼神看著無缺,似乎怕上當受騙。

無缺只好嘆了口氣:「我可是你的兩大死黨之一,你怎麼能不相信我——『無懈』這個名字,背負著太多不該屬於你的東西,還是不要比較好。」

「應無憂?」無懈微笑著反覆吟念這個名字,「好像很不錯……」

夜匪大鬧定州城,讓謝無缺遮來掩去、大事化小,最後竟然只罰了他半年薪俸、革了定州府台的官位流放兩千里,就得到圓滿解決。不過天下又開始新一輪的嚴捕黑鷹黨行動——謝無缺將錯就錯,把嫌犯全算做黑鷹黨徒。畢竟,追捕有名有姓的嫌犯,比調查來路不明的夜盜輕鬆得多。

主要的州府城門上都貼滿了主犯的繪影。雖然畫中的景淵和邊慎比他們本人遜色,畫中的小蝶和小風的眼神也不似他們本人有靈氣,但要把真人往圖形旁邊一擺,還是有那麼七八分相似。

更嚴重的是:現在只要和畫像有三分相似,就得受嚴格盤查,別說七八分了……

於是小風作為夜匪隊伍中唯一一個擅長易容術的人才,在這時候充分發揮了光和熱,挖苦心思為四位首腦人物矯形……

直到邊慎變成讓人不敢逼視的美男子,小蝶變成清雅脫俗的柔弱閨秀,小風自己變成三縷長髯飄灑的教書先生之後,景淵終於忍不住爆發了——

「符小風,你成心跟我找茬兒是不是?!」景淵的後牙咬得「咯吱咯吱」直響,拳頭在象牙色的長袖中撲簌簌直發抖。

玉泉公卻在一邊看得熱淚盈眶,撲上去摟住了景淵的肩膀放聲大哭:「野蘭——你的個子怎麼長高了?」

小蝶和邊慎拚命捂著肚子,不敢笑。余香卻忍不住前仰後合,咯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宗、宗主,你穿女裝真好看——令堂一定是個大美人!」

景淵鐵青著臉把外褂一扯,揪住小風的領口,惡狠狠威脅:「你想報答我爹對小蝶的照顧,也用不著這樣滿足他——下不為例!給我易容吧。」

「啊呀——」小風眨巴眨巴眼睛,裝天真:「不愧是四歲就能背五百個藥方的人,看問題就是比別人透徹……」

在景淵陰鶩的目光威逼下,小風把他改扮成氣宇軒昂的年輕商賈——只有玉泉公對這個造型不太滿意。不過大家畏懼景淵寒光閃爍的雙眼,不敢支持玉泉公的抗議,他只好恨恨地躲到角落裡,懷念著早逝的妻子抹眼淚去了。

邊慎的人馬分散成小撥,陸陸續續走了之後,景淵和小蝶一行人也準備上路。

到了分別的時刻,他們之間的話突然少了,好像該說的都已經千叮嚀萬囑咐交待過許多次,剩下的只有沉默和落寞。

景淵自打收拾好行李,就不再多看小蝶一眼。這種淡漠的表現讓玉泉公攢眉嘆氣,干著急,搞不清這不孝子在想什麼。他把小風拉到陰暗的角落裡,悄悄問:「你真的沒聽錯?」

「沒有!」小風壓低了聲音,表情有些古怪:「我明明聽到他說:『雖然我故意激怒你,或者對你不理不睬,其實……』後面沒了。」

玉泉公更加焦急,不住地抓耳撓腮。「這沒錯啊……可是分手在即,他怎麼卻一點反應都沒有?」

「哼——」小風不屑地嗤了一聲,又掉頭去看小蝶——自從她打扮成大家閨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