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小蝶?!」景淵的臉色泛白,拳頭狠狠砸在桌上。「小蝶——你進來!」

在他近似狂怒的咆哮中,房門無聲地滑開了。小蝶不自然地倚在門邊,眼睛直直地看著辛祐,裙角撲簌簌顫抖。「辛使者……」她只虛聲說出這三個字,再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小蝶從未承擔過如此沉重的責任——那宏偉的翠霄山莊,那訓練有素的許多下人,只因為她一人就化為往事、灰飛煙滅……她曾經背負過別人為她而死的悔恨——哥哥曾經代她受刑,當她聽說哥哥死了的時候,也是這樣,說不出一句話。似乎在心底有個清晰的聲音說:說什麼也是沒用的!這宗罪孽你是一定要承擔,還說什麼呢?無論說什麼,都只像是虛偽的辯白而已……

所以她只能那樣看著辛祐,看著他在她的目光中把頭偏到一邊。

看來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原諒她。小蝶的嘴角忽然牽扯出一條古怪的曲線,似笑非笑。原來,他剛才的揮手是這個意思——走開!

「小蝶!」景淵陰著臉,放低聲音問:「你和黑鷹黨是什麼關係?」

關係?小蝶咬了咬牙。他已經認定她和黑鷹黨有關係……

「什麼也沒有。」小蝶的聲音卻有了底氣,「什麼也沒有!除非他們打傷我娘也能算是一種關係。」

景淵挑了挑眉頭,眼神卻越加冷硬,「是仇人?」

小蝶沒有答話——他分明不信,她也不想和一個根本不相信她的人爭論。

「我可沒聽說過威遠王會追殺黑鷹黨的仇人!」景淵的手在桌子上一拍,高亢的聲音震得小蝶心口一痛。「祐,你把章小校請來!」

章小校?看來就是宣寧王派來的人了。怎麼?他要當面對質?小蝶冷冷哼了一聲,默然看著景淵。這個人總喜歡當面揭穿別人嗎?他似乎從來不會給別人留半點面子。但她不會怕,因為這件事上她沒有什麼見不得光的隱秘。

章小校是個沉穩的年輕人。不沉穩,宣寧王也不會派他來做這樣的事。他進屋來,只掃了小蝶一眼——她還是僵立在門口,沒人請她進去,看她的神色似乎也不想拉近和別人的距離。

景淵和他寒暄了幾句,沖辛祐一點頭。辛祐立刻從裡間托出一隻木盤,裡面碼著一層碎銀子。

又是錢!小蝶冷冷地看著章小校的表情放鬆下來,心裡忽然很不舒服:他們並不只是對她利誘。他們對任何人都會用這一手,因為他們知道,並不是小蝶才有這樣的弱點。即使是章小校這樣口穩的人,在銀子的光華中,也會露出這麼和緩的表情。

「我家王爺從威遠王那裡探了一些風聲。」章小校一邊點著頭,看著辛祐把銀子塞進他的包袱,一邊說:「威遠王在普州的探子得到消息,說現在這個易天是個冒牌貨。真正的易天還不知道在哪兒呢!不過易天的老婆倒是出現了——多虧她,探子才知道現在這個易天是假的。對了,聽說威遠王的耳目們順藤摸瓜,連易天的女兒也挖出來了,就是……這位姑娘吧?」章小校訕訕地看了小蝶一眼,繼續說:「這樣的重要人物,威遠王怎麼會放過。他一路追到翠霄山莊要人,莊裡交不出來,就被他按窩藏重法給辦了……我們王爺雖然保住三十幾個人,但也得您早想辦法,久拖不得呀!」

易天的女兒……小蝶咬住下唇。翠霄山莊被端了,就是因為她這個外人有一個從未謀面的爹?!威遠王……在他眼中,這世上還有天理嗎?太殘忍了!

章小校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威遠王對易天可是深仇大恨、沒出生就結下的冤孽。當年監斬符家,他的大哥是監斬官。結果易天去劫法場救人,人似乎沒救走,卻把監斬官給殺了——威遠王的老爹對黑鷹黨恨之入骨,後來又生下這個兒子時,給他起了和老大一樣的名字。人人都說,威遠王對黑鷹黨和易天恨得咬牙切齒,是因為他是他死去的老哥投胎來報仇……」

小蝶不知道章小校什麼時候走的。她只是突然發現一件事:因為她是某個人的女兒,所以有些事一出生就註定了,就好像威遠王是某個人的弟弟,所以一出生也註定了同樣的命運。不同的是她背負害別人失去性命的罪孽,他背負帶走這些人命的罪孽——雖然他們本人並不是始作俑者。這樣的事情也許只會發生在「江湖」,這個她嚮往過、她母親逃避過的地方。怪不得母親對江湖如此避諱——在這裡,你必須有勇氣承擔本不該屬於你的罪惡,因為辯白和抵抗都是徒勞的,別人會自動把這筆債算在你頭上。

血債,只有一個辦法償還……

「辛使者,」小蝶誠懇地看著辛祐,堅定地說:「我易小蝶連累了你,自會為你洗清嫌疑。」

「不。」辛祐看了小蝶一眼,卻像被她的目光灼傷一般,調轉了頭,「禍福,自由天定——」

「你要怎麼洗清祐的嫌疑?!」景淵站起身,走到小蝶身邊。

他比小蝶高出整整一頭,在他的凝視下,小蝶只覺得頭頂一股無形壓力。她甩甩頭,正視著景淵的眼睛,從容說:「翠霄山莊還有三十多人被押——我去換他們的性命。」

「你?!」景淵擰著眉冷哼一聲,似乎不相信她有這樣的勇氣。 「你,要怎麼樣?你以為你去了,威遠王就會放人?」他的口氣有些著惱,卻並不傷人。

「血債血還。」小蝶微笑著把頭偏向一邊,看著透過窗縫的陽光。「我代父親償他大哥的命,讓他放人。不成的話,」陽光似乎被雲朵擋住,忽然在她的眼中消失了,「他來償還翠霄山莊的血債!」

「簡直胡鬧!我不會讓你干這種欠考慮的事!」景淵似乎不敢看她臉上詭異的表情,一轉身坐回太師椅上,「你只會順著別人的引導想事情?你不會用自己的腦子嗎?」

「什麼意思?」小蝶轉了轉眼睛,恍然大悟,「你說的是——」

「沒錯。」景淵的眼中閃過一絲寒光,「那個姓章的絕對有問題。他對你的態度實在古怪,先是裝得不當一回事,接著卻把一樁大案推在你身上,然後又提示你你父親和威遠王家的仇怨——他在引導你,激你自投羅網!我不敢相信的是,你居然被人家牽著鼻子走!」

小蝶冷哼一聲:「即使察覺,我也沒有選擇的餘地。」 她看著景淵的眼睛,一字一句問:「你曾經看過別人因你而死么?」

在景淵略為詫異的目光中,小蝶不自覺地揉了揉後背,說:「我哥哥『死』後,他的牌位在我背上磨出一個疤,現在還在。我想提醒自己:不要再因為我而連累別人。景宗主,你沒看過別人為你而死吧?」她淡淡一笑,「每天看到你,我都能看出來:你頭天夜裡睡得安穩。我哥哥『死』後,我很長時間都無法安睡——聽說翠霄山莊因我遇禍時,我這後半輩子,已經註定再也睡不著了……」

說到最後,她臉上已無半點笑意。她的表情,景淵並不陌生——在碧波崖上決戰之時,她也是這樣義無反顧,似乎生命已在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的她只是默默看著一件可能終結軀體的事。她的表情讓景淵心寒。難道她總是在這樣的關頭做出出人意料的反應么?

「即使他們死了,你也不會在晚上睡不著吧?因為你知道,害死他們的人不是你,而是一個叫易小蝶的女人,和一個叫應無懈的男人。」小蝶聳聳肩,但卻沒有半分輕鬆的神情,「現在這個女人有一個機會改變這狀況——你不打算為她餞行么?」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景淵倚在桌邊,手撫著額頭,淡淡問:「遇到大事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請別人幫你?」

小蝶接下他刺骨的目光,不冷不熱地回答:「別人幫不了我。」

屋裡靜了下來。

「你去吧。」景淵過了半晌才說,「如果你真以為一個人就能挑起這副擔子。」

小蝶一個人在房裡吃過午飯,簡單地收拾了東西。

「小蝶,何必這麼趕緊?」張憶娘心疼地看著她微白的臉龐,幫忙也不是,阻攔也不是,只能嘮叨:「為小風的事,你這兩天一直沒睡好……說句難聽的,你也知道,人家是鋪好了陷阱等你。你早一刻晚一刻出現,翠霄山莊的人也不會再有什麼變故。何必在和敵人交鋒前,把自己的身體弄垮?」

「我沒事的。」小蝶手裡並不停下,淺淺一笑,說:「我早就習慣了人生在一夜之間突變。」

「可……」張憶娘還想說什麼,忽然發現辛祐立在門口,「辛使者!你來說說小蝶!」她順水推舟走了出去,在門外嘆了口氣:好歹她也假扮過辛祐的娘,他的心思,她還能猜到一二分。

小蝶並沒搭理辛祐,仍舊忙自己的事。辛祐把手裡的托盤放在桌上,看著她收拾好最後一件行李。

「我走了。」小蝶走到辛祐面前時,不自覺地垂下了頭。

辛祐看著她微微顫抖的睫毛,一扭頭,用下頜示意小蝶看看桌上的東西。他平淡地說:「我想你用得著。」

小蝶看著那蒙著紅綢的木盤,心裡忽然一陣不安。她一伸手,紅綢飄落,木盤裡的銀子閃著耀眼的光。小蝶忽然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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