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他們沒有在空寂的山上多逗留,馮駿在山下小鎮找了一間清靜的客棧,一行人打算在這裡休息一宿,明早回翠霄山莊。

小蝶總覺得欠哥哥一個解釋,所以一吃過晚飯就在小風房裡兜著圈子找話題,但小風就是不接茬,只顧埋頭看書——他這反常也太明顯了。他哪是用功讀書的人?現在卻好像要把這輩子沒看過的書連夜攻克,忙得顧不上搭理妹妹。

「哥,我想,在翠霄山莊幫忙,其實也是不錯的出路。」小蝶索性搬了把椅子坐在小風對面,看一眼哥哥,又看一眼他手裡的書——他還裝蒜?騙誰呀!以他眼珠轉動的速度來看,這一頁早該看完了。既然他不是專心看書,那就是在聽了?小蝶清清嗓子,繼續說:「我想過了,我喜歡配藥,又喜歡錢,現在又沒有什麼負擔—— 翠霄山莊的差事具有挑戰性,還管食宿,實在是理想的不二選擇。」

小風鼻子里哼出一聲不置可否的含糊鼻音,眼睛根本沒離開書本。

「哥,你這是在跟我擺架子?」小蝶往椅背上一靠,佯裝生氣,「我不過為前途打算,為什麼你們不是拆台,就是放臉色?」

「我沒擺架子。」小風把書輕輕放在書桌上,溫和地看著妹妹的眼睛,說:「我只是沒有準備好接受這個事實——你做了和我不一樣的選擇。」

小蝶從他的目光里看到一絲不熟悉的東西,她不能肯定那是什麼,只能怔怔地問:「你選了什麼?」

「我不會選乾娘不喜歡的——你該想到,自己的孩子不聽話,和自己養大的、別人的孩子不聽話,對做家長的人而言是完全不同的感受。我不想讓她傷心。我會回雲羅山,守在乾娘身邊,直到她最後一刻。」小風扳過小蝶的下頜,讓她的眼睛不能逃避他的目光,「我以為你會和我一起回去。她是你的娘,她還沒死,她在休養 ——你竟然扔下她不管?!」

「不是的!」小蝶咬了咬下唇,神情有些暗淡:「我小時候曾經幻想過:如果自己的娘還活著,我一定能做個好女兒,向她撒嬌,哄她開心。可是,師父忽然成了我的娘,而且和我曾經幻想過的娘一點都不一樣……我覺得很彆扭,不知道該怎麼和她朝夕相處。所以我又想,努力做好她交待給我的事情,一定能讓她高興。可是,結果卻變成這樣——我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怎麼和她相處。」小蝶甩開他的手,垂下眼睛,啜啜道:「我尷尬地守在她身邊,只會讓我們難過。」

小風嘆了口氣,似乎不知該怎麼反駁她的借口。許久,他才打破僵硬的空氣:「沒想到我們的世界就這樣分開——我還以為,我們會一直走一樣的路,一直走下去。」

他的口氣那麼奇怪,似乎含著淡淡的抱怨。小蝶忽然有些生氣:他在責怪她偏離了他的生活?他一直過著閑雲野鶴隨心所欲的日子,從不問她是不是對他的活法滿意。現在他卻對她的選擇不滿?

「哥哥……」

「你明知道我不是你哥哥。」小風平靜地頂了一句,但神色立刻微微一變,似乎這句話他想了好久,順理成章地說出來之後,卻後悔破壞了現有的世界。

他避開了小蝶詫異的眼睛,站起身繞到窗邊,沉吟道:「今天……我看著景淵和你在山門裡說話。我不知道你們說了些什麼,但我就是覺得,他把我們的一切都破壞了。要是沒有他三天兩頭送毒人到葯宗挑戰,你就不會被趕出師門,我就不會假死下山;要是沒有他到雍州挑嗦,我們也不必為黑芭蕉案提心弔膽;要是沒有他故意激你,你也不會輸——要是他什麼都沒做過,我們現在只是山間逍遙自在的兄妹,也許會晚一些才知道我們不是真正的兄妹,但也強似現在,不得不討論各奔東西。」

「哥哥!」小蝶輕輕扯了扯小風的衣襟。她手腕的顫動和這聲「哥哥」讓小風心頭一沉,不再對她即將說出的話抱任何幻想。

「不管有沒有景淵,我們遲早要討論這個話題。你是我哥哥——我們太像,就像一匹布上裁下的兩塊料,一隻鍋里盛出的兩碗湯。我們彼此熟悉到失去感覺,說不清認同多一些,還是牢騷多一些。總有一天,我們要到不同的地方去闖蕩,因為在一起並不能讓我們之間有什麼改變……」

她還沒說到正式的大道理,小風已一抖衣袖,甩開她的手,奔到門邊。

「失去感覺的,只是你!」他的聲音說到最後三個字時,竟然掩飾不住激動,提高了聲音。

「哥!」小蝶猛然一驚,伸手去抓小風的衣襟,卻慢了一步,只看到小風大步流星隱入夜色的背影。

她做錯了什麼?雖然比窮人貪財一點,比聖人沒良心一點,但這樣的人又不止她一個,老天幹嗎拿她開涮,讓她失去了往昔珍視的一切:師門、師兄弟姐妹、哥哥……

第二天清晨,小蝶的心情壞到極限。頭天夜裡她只是有一肚子悶氣、一肚子抱怨,嫌老天爺對她不公平。隨著時間的推移,這股怨氣開始反噬,讓她陷入自責和自我厭惡的低谷。

小風沒有回來與她和解,這對小蝶而言是一記重擊。雖然她找了許多個理由安慰自己(例如:一、他落跑三年音訊全無,最終還不是露面?沒事的!沒事的!他總會嘻嘻哈哈出現的!二、他連行李都不要,跑不遠,很快就會回來的!三、我又沒有說錯話,他是個明理的人,想通就會回來……),但直到陽光染上窗欞,小風還是沒有出現。

「阿……牛……哥……」

辛祐敲開門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和平常不一樣的小蝶:眼睛周圍糊著淡黃色的葯糊,似乎是想消除黑眼圈;臉色蒼白,肯定是一夜沒休息;聲音低迷虛浮,沒有往常的爽利;而且,她叫他「阿牛」——這個名字她最近不再使用,現在卻叫得順溜——看來她的頭腦有些混亂,搞不清今夕何夕。

「你們先走。」小蝶暈暈沉沉倚在門邊,迷迷糊糊地擺擺手說:「我隨後追上。」

辛祐皺了皺眉。他昨晚聽到他們兄妹起了爭執,但他以為不會出什麼大事,看來是估計錯誤。

「小蝶,你還好嗎?小風呢?」辛祐探頭往裡面看——這是小風的房間,小蝶卻理直氣壯地杵在門口沒半分忸怩,看來小風不在。

「我怎麼知道?」小蝶扶著疼痛的腦袋,哼哼著坐到桌邊,「你們先走吧,我等他。」

「等?」辛祐深深看了小蝶一眼:「他,會回來嗎?」

小蝶沒回答。沉默了片刻,她閉上眼睛,說:「要是我走了,他想找我和好也找不到了。」

「他可以去翠霄山莊啊!」

「不會。」小蝶深吸口氣,頭重重地靠在椅背上,苦澀地笑了笑:「他不會去他乾娘不喜歡的地方!他沒有挑我走的這條路。」

小蝶執意在客棧里等了三天。她沒指望別人陪著她一起等,但景淵等人卻都沒離開。「他怕我跑了不成?」小蝶的小人之心稍稍蠢動。「我又沒拿著他什麼把柄,又不是什麼至關重要的人物,他還真會浪費自己的時間。」

第四天的清晨,客棧大堂里一陣騷動——小蝶當時正坐在房間里發悶,這嗡嗡的喧鬧襯合著她心裡的焦躁,讓她胸中一股無名火「騰」地沖了上來。

「大清早的,吵什麼吵啊!不怕惹一整天晦氣?!」小蝶一把拉開房門,扯著嗓子沖大堂里吼了一聲。換了從前,她未必敢這麼猖狂地招惹是非,但眼前的心境和環境卻讓她忍不住放縱自己一次:反正天塌下來有景淵和辛祐這樣響噹噹的靠山頂著……

她還沒來得及發起第二波衝擊,就看到她的大靠山——景淵大人——鐵青著臉從她門前匆匆走過,奔自己的房間去。不尋常!實在太不尋常了!小蝶被景淵繃緊的面孔嚇了一跳。這是那個看似文弱的景淵?怎麼走路都夾著一股厲風,直劈人面——難道他不只是精通毒藥,還是個武林高手?小蝶被他的氣勢嚇了一跳,瑟縮著倒退了一步。

景淵的房門剛剛「哐」一聲摔上,辛祐也匆匆出現,路過小蝶房門的時候,神色凝重地沖小蝶擺了擺手——什麼意思?小蝶伸出自己的手,模仿辛祐的姿勢揮了揮——他把小蝶想得太聰明了,她可不擅長猜啞謎……好像是說,別驚慌?

小蝶心裡一驚,出了什麼讓人驚慌的事情嗎?

辛祐輕輕推門進了景淵的房間,趙興、馮駿和張憶娘也擰著眉頭走過來,但顯然並不打算跟到景淵的房裡去,只是遠遠地看著。

「張嬸!」小蝶沖張憶娘招手,壓低聲音問:「出了什麼事?」

張憶娘湊到小蝶身邊,小心翼翼地瞄了瞄景淵的窗戶,也壓低了聲音:「翠霄山莊讓官府端了!」

「什——么?!」小蝶慘叫一聲。雖然張憶娘連忙捂住她的嘴,但景淵和辛祐肯定不會錯過這麼充滿激|情的高音——小蝶分明看到景淵的窗戶「咔啦咔啦」抖了兩下。

辛祐呀辛祐!平常看你滿老實,難道暗地裡做了違法亂紀的事情?小蝶心裡像打翻了藥罐子,一股苦味直衝到舌尖。看來老天真的要滅了她易小蝶。為了翠霄山莊,她還和哥哥鬧翻,現在卻又出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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