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兩人沉默了許久,小蝶忽然說:「哥哥,我最近忽然特別失落——總覺得每個人都和我想像的不一樣。師父、師姐、師兄……甚至哥哥你……」

「咕——」小風口裡的茶水差點把他噎死。「什麼?天地良心!妹妹,我又有什麼地方不招你待見了?」

小蝶摸著衣袖上的繡花,不溫不火地問:「你早知道阿牛……辛祐他們是毒宗的人,為什麼不和我提?害我在碧波崖大庭廣眾之下失態……這件事雖小,但如果不說清楚,我心裡還是有個疙瘩。」

小風輕輕吹著茶水,看著清淡的漣漪,平靜地說:「我也是在碧波崖上才落實了他們的真正身份啊!只不過,在那之前是有一點點蛛絲馬跡——記不記得你去威遠王府被餓了一天?」

小蝶點點頭,不知道這兩件事有什麼聯繫。

「頭天夜裡,我們家不是進來賊了嗎?」小風聳聳肩,「你去王府以後,忽然來了一個黑大個兒,帶著兩個賊眉鼠眼的手下來賠罪。我搞不清怎麼回事,不過他們口口聲聲說得罪了翠霄山莊主人,實在罪該萬死,還望我大人大量不計較……人家這麼有誠意,我就把他們貢獻的銀子收下了——」

「什麼?!」小蝶瞪大了眼,「還有這回事?你怎麼從來不提?」

「我要提了,你最少要跟我分一半。」小風聳聳肩,「現在銀子花完了!說也無妨。」

小蝶哼哼兩聲,拿他沒轍,問:「後來呢?」

「後來我心裡那個納悶啊——他們幹嗎把我當作翠霄山莊的主人?咱收了人家的錢,總得搞清楚前因後果吧?」小風不慌不忙地抿了口茶水,「我想,你那天一早不是仰著頭找東西嗎?也許有什麼聯繫。所以那天晚上我也端了個小凳子,抬著頭看——一眼就看到了:房檐下面有個綠油油的圖案,那個嚇人啊……」

「翠霄山莊的標記?」小蝶的眼皮抖動了一下,問。

「正是!」小風搖頭晃腦地說:「我這個人就是運氣好,心想事成——妹妹你那麼聰明,可偏偏是在早上找。早上當然看不到,人家是用磷粉畫的。我就想,這是誰畫的呢?畫得還挺好,只是我妹妹膽子小,萬一半夜起來如廁,看到這東西,以為是鬼眼睛,嚇一跳可怎麼辦?所以我就把它擦了。」

「我膽子小?」小蝶哼了一聲,「你可真了解我!我看你是不想讓我知道,才是真的吧?」

小風收斂了滑稽的神情,認認真真回答:「我是不想讓你知道。你一向專心醫藥,把師父談到的江湖見聞都當熱鬧的大戲,聽過就聽過了,不怎麼放到心裡。我在這三年來行走天下,卻聽了太多、記了太多——翠霄山莊規矩甚嚴,這個標記不是人人都敢隨便留下。翠霄山莊之外的人,見了它尚且心驚,又怎麼敢冒用?能隨意運用的人,只有一個……就是想到這個道理,那個黑道老大才誤認我是翠霄使者。」

小蝶靜靜地聽著,一聲不響。

「毒宗的翠霄使者竟然住在我們的小院里,我也大吃一驚。」小風嘆了一聲,「聽說他正值青年,我猜不是阿牛,就是馮駿。既然把他們和毒宗掛了鉤,我忽然想到曾經聽說冰雷堂主姓趙、藏雲樓主人姓馮,還聽說萼女侍名字裡帶著個『萼』字……不過直到上了碧波崖,我才真正肯定。沒想到是人家連假名都不用!」小風口打咳聲,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樣子。

「你想到了,怎麼不提醒我有個心理準備?」小蝶忽然問。

「首先,我不想讓你操心——但說心裡話,是因為我心裡盼望著不會和他們再見。」小風搖搖頭,「我不想讓你知道:你那麼信賴的人辜負了你的信任。」 他拍了拍小蝶的手背,似乎有些無奈:「當你買了那個小院,說希望他們回來時,我卻希望我們後半輩子再也別見面——希望他們只是演一場戲,飾演假扮貧民的江洋大盜和劫匪,希望他們演完了就再也別來戳穿戲文,別讓你知道只是一場戲。但他們卻又出現在我們眼前。我想,這個謎底還是我來揭開比較好:一來不至於顯得我們無知善欺,二來……對你而言,讓我說出來,總不像讓他們親口說出來那麼殘酷……」

小蝶咬了咬嘴唇,意味深長地看了小風一眼:「哥哥,什麼時候開始,你總是為我著想了?我不要你凡事都先想著我的感受——我要你說你自己是怎麼看他們。」

小風只答了一句:「值得交朋友的好人!」

此時此刻,這些值得一交的好人們卻在忐忑不安地猜度景淵的心思。

景淵仍舊坐在正廳的主座上品茶。他知道他們在猜,他也知道他們猜不到。他自己也有些詫異:他竟會對易小蝶近來的表現有些暗許。最初,這個黃毛丫頭在碧波崖上的從容鎮定出乎景淵的意料,但他並未放在心上;後來,她竟然坦然地認輸——這讓景淵著實意外。但最讓景淵覺得有共鳴的,是今天這一件。

如果換成辛祐,即使面對要謀殺自己的兇手,他也會心存一仁,本著得饒人處且饒人的精神放對方一馬;如果小蝶也這樣做了,景淵不會意外,只會對這種愚蠢的善良嗤之以鼻——換成是他,決不會這樣縱容惡毒的人逍遙快活。

小蝶和他的決定竟然是一樣的——不搞那些沽名釣譽的花架子,不指望自己的善行感動惡人,該罰就狠狠地罰……他很驚異這個十九歲的少女竟然在外人面前如此坦然地處理著自己的事情,而且完全相信自己的決定,不要別人來插手。

景淵十九歲時也能做到這點,但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唯一一個能年紀輕輕就處亂不驚、冷靜處斷大事的人,他一直為這一點自豪。他提出要對范小泉施用毒宗的刑罰時,並不是出於袒護小蝶的心理,反而是想製造一個突如其來的僵局看看小蝶的反應——這對他而言只是一時興起的遊戲,無論結局如何,他都會饒有興緻地品味。

結果果然沒有讓他失望——她的理由咄咄逼人,卻讓范小泉少受了一場磨難。她畢竟是個女孩兒,心底畢竟不那麼冷漠。

收下她,以後一定不會無聊。

景淵掃了下首眾人一眼,悠然道:「我是很有誠意地邀請易姑娘加入我門。『雪葉香蝶』四大女侍——多麼風雅!多麼押韻!簡直就像老天爺老早就決定好一樣。你們別傻站著!去代替我表達一下這份誠意。」

風雅?押韻?這也能算在誠意的範圍里?!

三位長老心底苦笑一下。宗主做事總是不需要什麼理由,如果他們一定期待,他就會用這種無關痛癢的方式敷衍一下。

他們相視一眼,躬身退了出來。

景淵卻把他們的不情願都看在眼裡,暗暗嘆了口氣:他征服了他們,讓他們輸得心服口服。但他卻沒能像小蝶那樣,讓他們心甘情願地為他著想……

葯宗的少女宗主在翠霄山失敗,早就在江湖上不脛而走。想到這最後一個配藥的門派也被毒宗兼并,大多數江湖人都是一聲嘆息:「年輕女孩兒——辦事畢竟不可靠。任宗主怎麼想的?竟然能把這樣的大事託付給一個黃毛丫頭!」

要知道,這樣的大事可不只是他們葯宗一家的事:原本還有兩家配藥,多少能讓大小門派有個差價選擇,逮點小便宜。現在倒好,這個行業徹底被壟斷了……誰知道以後葯價會飆升到什麼地方……

毒宗卻更加意氣風發,值此大喜之際,開展了一系列慶典,紅紅火火熱鬧了一把。接下來就是去葯宗在雲南的大本營,收拾一下他們的秘籍、秘葯,正式接管這個門派。

經過緊鑼密鼓的籌備,景淵風風光光地帶著一行人出發了——其中少不了辛祐和三大長老,還有被他左一個「蝶女侍」右一個「蝶女侍」呼來喚去的小蝶。

小蝶還沒決定要不要加入這個江湖上碩果僅存的配藥團伙——她在認真地考慮。

首先,小蝶並不排斥毒宗。她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配藥不是傷天害理的事,只是在享受一種鑽研的快樂——即使配的是毒藥。用藥去害人才是傷天害理——如此說來,毒宗並未作過什麼真正害人的事情,他們賣的大多數葯都不會致命。他們當然賣效果嚴重的毒藥,但也賣解這種毒的解藥,沒有解藥的毒,他們是不會賣的。他們似乎不是那麼邪惡……

其次,毒宗的那些重量級人物都對小蝶非常友善。即使是那個讓人捉摸不透的景淵,也對小蝶客客氣氣,還時不時叫她一聲「蝶女侍,我這裡有上好的茶水點心,要不要來一點?」,親熱得好像她已經是他門下的同仁——雖然多數時候那茶水點心是下了毒的,但小蝶總是盡量不動聲色地解開……她漸漸有些了解這個人:他把這當作一個小插曲,如果她順利過關,他會讚許——雖然只是目光中淡淡的光華。他很喜歡勢均力敵的對手,這是小蝶的直覺。而小蝶,也不討厭一路上有這樣的遊戲。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原因:他們實在是……很有錢。小蝶懷疑景淵這輩子不知道什麼是缺錢——路過浮州集市時,小蝶看中一塊布料,然後施展平生絕學,把價錢砍掉六成。她喜滋滋抱著布料一回頭,剛好看到景淵目瞪口呆——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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