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趙興忐忑不安地瞄了瞄紋絲不動的景淵,悄悄退出門外,壓低聲音說:「辛使者,宗主尚未醒來……這事你一個人做能成嗎?不如我們一起去。」

「不好!」辛祐擺擺手,「上次我們向著小蝶,已經讓宗主十分不滿。這次若一起為她求情,恐怕適得其反。我一人就行,你們在外面聽著風聲。」

渾身上下那些灼|熱、膨脹、揪心似的痛苦漸漸消退——他的血似乎已經完全化解了對方的葯。景淵閉著眼睛,嘴角先掠過一絲笑意:易小蝶,你夠狠!但我不怪你——我沒事!你呢?你有這麼好的運氣嗎?

他輕輕哼了一聲,緩緩睜開眼睛,卻看到奇怪的一幕:辛祐一動不動地跪在他床前。這是什麼把戲?景淵微微擰眉,聲音還沒什麼力氣:「祐,你……這是做什麼?」

辛祐抬起眼睛,眼中有一種景淵不太熟悉的神色。

「恭喜宗主渡過難關!」他恭敬地向景淵稽首。

景淵的眉頭擰得更深了,「你在這兒就是為了說這個?你想幹嗎?直說!」

「屬下斗膽,想跟宗主要一樣東西。」

胸口那種憋悶又堆積在一起,景淵的頭嗡嗡作響。他臉上必定是一陣白一陣紅——他自己都能感覺到那忽冷忽熱的變化。

「這樣東西我不給!」景淵的聲音因為惱怒而顫抖,不由得伸手捂住胸口,「這個易小蝶刁鑽姦猾,我一定要她多吃點苦頭!」

辛祐眨眨眼睛,裝無知:「宗主說的是哪樣?好像和屬下說的不一樣——屬下只是想要宗主那件髒了的袍子。」

景淵瞥了一眼床頭——他剛才換下的白袍上,小蝶的血跡已有些黯淡昏褐。「只是這個?」他的口氣緩和下來,隨手抽過長袍扔到辛祐懷裡。「你要這東西幹嗎?」

辛祐卻鄭重地捧著染血的衣襟,說:「屬下要把這袍子扔了。免得日後宗主看見心裡難受。」

景淵哼了一聲,「你倒是提醒了我——把衣服留下!我日後要時常看看……我不會難受!只會狠狠地收拾易小蝶。」

「她要能活著,自然活該讓宗主出氣。可她一死,我怕宗主日後會後悔今天手段過分了點兒。」

「她死了?」景淵心頭一顫,語調上揚:「我要她受的罪還沒到頭,誰讓她死的?我算過,這毒來得慢,即使是氣攻心竅情勢險惡,但至少要四五個時辰才會徹底要命。難道葯宗的弟子這麼不濟,竟然把自己的宗主折騰死了?」

「他們是挺平庸。」辛祐點點頭,從懷中摸出小蝶留下的解方,道:「人家留下了解法,他們都不會用。」

景淵沒有伸手去接辛祐遞上去的紙,卻淺淺一笑:「祐,這很好玩么?你用不著這麼『委婉』。我沒打算要她的命。讓葯宗隨便來個人,低頭認輸,我馬上去解了易小蝶的毒。」

辛祐搖搖頭,「既然宗主這樣說,我就不兜圈子了——您看葯宗那三棵蔥,哪棵像是會低頭的?再說,他們也不敢做主。您要誠心收服,還得讓小蝶……易小蝶低頭才行。」

他雖然立刻改口,但那親熱的「小蝶」二字還是讓景淵不悅。

景淵冷冷地哼了一聲,「這本來就是性命相拼,她也早該有『生死由命』的覺悟。」

「咔啦——」門被推開,三位長老邁進屋,躬身施禮道:「宗主,我們三個老朽願為小蝶姑娘求個情。她天賦極高,是個不錯的人才,日後必有大用。」

「『小蝶姑娘』……?」景淵胸中忽然升起一把無名火,「你們這麼心疼小蝶姑娘,乾脆——」後半句話,他硬生生憋回喉嚨里,深吸一口氣,換了一副平和的表情。「祐!」他一伸手,扯過辛祐手中的解方,「讓我看看這個天賦極高的小蝶姑娘怎麼解我的毒!」

只看了一會兒,景淵的神色就徹底改變。「她……用了這葯?」他從紙上抬起眼睛時,剛才的煩躁已蕩然無存。「用了葯,還不見好轉?」

辛祐點點頭。

景淵跨下卧榻,默默地踱到窗邊,心中似乎有千萬個念頭,卻只能一言不發地注視窗外清景。許久,他一鬆手,任憑那張紙飄落在地。

「你去告訴葯宗弟子——平手。讓他們走吧。」

辛祐急忙往他身邊靠了一步,問:「宗主,那易小蝶的毒……」

景淵沒回頭,聲音也不帶喜怒:「她的毒本該解了。沒解開,是他們自己有人做手腳——難道人家家裡的事情,也要我插手?」

「宗主不插手小蝶的命就沒了!」張憶娘口快心直,脫口而出:「我們也曉得這裡面有鬼,否則小蝶的毒怎麼會不退反攻?眼下的情形,若沒有宗主的解藥,小蝶恐怕……請宗主賜葯。」

景淵沒動。

辛祐「嗵」一聲跪在景淵腳邊,「宗主,辛祐和您一起長大,從沒拂逆過您的心愿。您說過,不管我想要什麼,您一定給我,不會捨不得——辛祐本指望您愛才心切,留得小蝶的性命,但……既然事已至此,辛祐斗膽,請宗主賜我解藥。」

景淵還是沒動,許久才幽幽嘆息一聲:「我就知道最後會是這樣……拿玉碗來。」

他此言一出,馮駿立刻從袍子下面拿出一隻玉碗,捧到景淵面前。

景淵微微一笑,口氣有些諷刺:「連碗都早備好了?看來今天就算我不同意,你們也要強來吧?」不待馮駿等人答話,景淵已從小几上抄起一把匕首,在手腕上一切,略微發紫色的血液淅瀝瀝流到玉碗中。待玉碗漸盈,景淵裹了傷口,從枕邊摸出一個小瓶,向血里灑了一嘬淡黃色粉末。

馮駿若獲至寶,向景淵深施一禮,轉身要走。

「慢著!」景淵心平氣和地叫了一聲,「你去說清楚:我是沖翠霄使者的面子,才給她這碗葯。她要喝,就得領我的情。」

「這個自然!」馮駿一躬身,馬不停蹄地送葯去了。

趙興和張憶娘看看景淵態度反常,也找個理由諾諾退走,只剩下辛祐跪在景淵腳邊。

「易小蝶……她就那麼好?」景淵的聲音柔和下來,「她憑什麼讓人人都護著她?」

「她是個好人。」辛祐誠摯地回答,「——宗主也是好人,所以您以後一定能了解。」

「我是好人?好人會嫉妒人么?」景淵哼了一聲,疲憊地滑坐到太師椅上,「我現在,真嫉妒她!」

當小蝶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恰巧看到辛祐模糊的身影。

阿牛……?他在這裡幹嘛?他不是躲避捕快,和爹媽一起逃走了嗎?她心裡一片模糊,耳邊忽然響起了碧波崖上,景淵不懷好意的聲音:「這是本門翠霄使者,他和宗主也是老相識……」

究竟哪個是夢呢?小蝶哼了一聲。哪個是夢?也許全都是夢。等下一個夢醒來的時候,易小蝶會發現她在夢裡又被別人捉弄了……睡吧!還是不要睜開眼睛——人生如夢嘛!既然如夢,不如長夢不醒,也省了為雞毛蒜皮柴米油鹽操心。

只是耳邊的聲音忽遠忽近,如蚊吟揮之不去,又似雷鳴震耳欲聾,吵得小蝶無法成眠:「……小蝶的解藥沒錯,只是……有人做了手腳……」

有人做手腳?做了什麼手腳?小蝶在夢與醒之間徘徊著,驚訝地張口問了,但卻沒人回答。彷彿哥哥和阿牛都聽不到她的聲音。

「是誰?」小風吸了口冷氣,攥緊了拳頭。

辛祐搖搖頭,「我怎麼會知道?」

是師姐嗎?小蝶的胸口一陣疼痛。師姐……為了一個掌門的位子,竟然要下殺手?想到這裡,她忍不住想流淚。繼而,在半痴半醉的夢中,她開始放聲大哭。這個掌門有什麼吃香的地方?她在夢裡哭著揪著孟小霞問,窮鄉僻壤、山旮旯里幾間年久失修的房子、一屋子又黑又黃的古書、一群要開口吃飯的門人、一大堆掏不出半個銅板卻等著免費救濟的窮病人、一長串上門討藥材欠款的債主……就這麼個爛攤子也犯得著你傷人害命?

夢裡的師姐卻漠然地僵立著,既不反駁,也不承認。她只是那樣默默地看著小蝶——那種眼神,小蝶從來沒見過。

「小蝶!小蝶?」小風的聲音穿透了夢中迷濛暗淡的天空,「小蝶,你醒了么?」

小蝶睜開眼睛時,眼角還是涼冰冰的。

小風輕輕扶著她的肩膀,讓她斜靠在床頭。「做噩夢了么?竟然在夢裡還哭!」

「哥……」小蝶終於說出第一句話,聲音虛弱得把她自己嚇了一跳。「哥,這是什麼地方?」

辛祐坐在床頭的矮凳上,沖小蝶一笑,輕聲道:「這是寒舍。小蝶,你好好休息。」

寒舍?是他家?小蝶的眼珠緩緩一轉,嘴角凄楚地一咧:「翠霄山莊——這裡若是『寒』舍,我們在雍州的小院,就只能算柴房了吧?」

她這句話說得拖拖拉拉、有氣無力,但卻比最快的箭、最利的刀,更深地刺進辛祐心裡,讓他眼中閃過一絲受傷般的黯然。

小蝶似乎不想再談這個話題,偏了偏頭,問小風:「哥,輸了?贏了?」

小風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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