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綿州之會以前,「江湖」對於小蝶而言,只是賣葯的門派拉幫結夥,相互競爭——她所知門派有限,都是配藥的,而且最終結果都是被毒宗兼并,因此會產生這樣的誤解也不稀奇。至於其它門派……在小蝶的心目中,他們早就不是傳奇中那些橫掃天下的英雄,不過是誇大了的地頭蛇。

賣葯的根本目的是賺錢,當然不需要以命相搏,所以江湖中傳言的什麼腥風血雨、不共戴天,對小蝶而言,大概和吵架的潑婦互相憎恨的程度差不多。

直到看到了受傷的任緋晴,小蝶才領悟到一件事:買葯的顧客不是用這些奇妙藥物來搞治病、行竊這些小把戲。他們是為了要別人的命,才花這份銀子。

江湖的殘酷,小蝶從任緋晴慘淡的面容上領略了一點點。直到綿州之會的當天,她才知道:江湖不僅有不講理的殺戮,而且充滿了爾虞我詐。

翠霄山是綿州城外一大景緻,也是毒宗據點之一——翠霄山莊——的大本營。葯宗毒宗就約在翠霄山莊見面。

那天,翠霄山飄蕩著綿綿細雨,青山翠澗別有一番風味。葯宗宗主易小蝶帶著她的三個隨從:孟小霞、范小泉和符小風,越過了遊人常常流連的外山,直向人跡罕至的崇嶺而去。

「你看看人家毒宗,」小蝶一邊攀登,一邊感嘆:「原來不過是關外一個小得不起眼的門派,現在竟然連這麼好的地盤都佔了。我們卻從江南一路退到了邊陲山旮旯里——」

「宗主!」孟小霞板著臉,冷冷道:「宗主怎可長他人志氣?還說什麼『佔地盤』,又不是地痞械鬥……只要我們願意,收服毒宗也是易如反掌。」

小蝶擺擺手,一臉不耐煩,「師姐,你先別講大道理,從小事做起,把傘打好吧——你看看,我身上都淋濕了!還要見人呢,這成什麼樣子!」

孟小霞臉色更加陰沉,一聲不吭把傘往小蝶身邊湊了湊。

小風看她們之間氣氛不善,急忙蹭過來,滿臉帶笑,接過小霞手中的雨傘,「師姐,我來我來!」

孟小霞悶悶地故意落下幾步。

「你啊——」小風在小蝶腦門上一戳,「幹嗎故意跟師姐找茬?你嫌我們之間不夠亂嗎?」

「我就是看不慣她那個樣子!」小蝶聳聳肩,「即便今天我不是掌門,也要和她較這個真——我敬她是師姐,她就抖起來了。還故意害我淋了一身雨。怎麼,讓別人看到我邋遢,她會很有面子?」

「小孩子脾氣!」小風又在小蝶腦門上戳了一下,埋怨道:「我們本來就勢單力孤,你能在毒宗面前扮演『滿門上下其樂融融』,把表面功夫做好就不錯了。何必添亂呢!」

小蝶撇撇嘴,沒了底氣,「好好好——我怎麼覺得,自從我當上掌門,咱倆之間好像就顛了個兒?以前我說什麼,你哪敢說個『不』字!現在反倒教訓起我來了……」

小風正色道:「現在不能由著你的性子。你還記得自己是掌門,就得有個掌門的樣兒!裝也得裝出來!」

山間的小徑越來越陡峭,顧著打傘就顧不上走路,於是四個人索性把傘收起,任憑橫七豎八的雨絲劈頭蓋臉而來,衣襟上又是泥又是水。

轉過一片樹林,一個白袍老者正撐著傘等在小路上。他的白袍一塵不染,看不到半點污漬;他的鬚髮也如白袍一般蒼白乾凈——和他一比,小蝶一行人簡直像是手腳並用爬過來的……

看到小蝶四人,這白袍老人朗聲道:「毒宗姚輝恭迎任……任……」

這「任宗主」三個字,本來是他預備好的台詞,但一眼看到小蝶,他卻掩飾不住驚訝,任憑「宗主」二字卡在喉嚨里出不來。

小蝶走到姚輝面前,不知是該拱拱手,還是該做個揖,索性揮揮袖子,隨口道:「省省吧,姚洞主。又不是第一次見面,不用這麼客氣。我們宗主換人了——現在管事的是易小蝶,就是我。順便說一句:我改姓『易』了。」

「小、小蝶姑娘,」姚輝拚命眨巴著眼睛,好像嘴巴趕不上腦子裡紛繁的念頭,「你、你不是被逐出葯宗了嗎?」

小蝶擰了擰裙襦上的泥水,絲毫不介意它們濺到了姚輝乾淨的衣袍上——多半她是成心的。

「是啊!不過那是老賬了。」小蝶不打算細說,親熱地拍了拍姚輝的肩頭,順便在人家肩膀上擦了擦手上的泥巴,「不知怎麼的,見到你,我就覺得特別親切——能在這裡遇到一個熟人,實在很有利於放鬆心情。雖說這不是虛泉子宗主為我安排的,但還是要你替我謝謝他。」

「好說好說。」姚輝心不在焉地應付了兩句。

小蝶看看他驚疑不定的神色,淡淡地問了一句:「姚洞主,說起來,我們當日在徽州的相遇實在很有趣——金光洞主竟然中了自己門中的毒藥,這毒竟然讓一個葯宗的棄徒解了……說出去,別人還以為我們是串通好了搞什麼花樣呢!是不是?」

「是、是。」姚輝諾諾應承了兩句,看了看小蝶的衣衫,拱手道:「易宗主,翠霄山莊備有薄宴為宗主洗塵。諸位不妨先與在下去換身行頭。」

「好啊!」小蝶挑了挑眉頭,「趁著這當兒,你不妨先去告訴你們那個虛泉子,就說本姑娘等著領教他的高術。」

「我早就覺得姚輝去我那裡求解藥很蹊蹺。他給了我兩塊金子——雖然我不嫌多,但你不覺得他太大方了嗎?」小蝶換了一身乾爽的衣衫,皺著眉頭、叉著腰在大廳里踱步,「可是,他們能從我身上打什麼主意呢?他們又不知道我今日能當上宗主……奇怪,奇怪!」

小風坐在椅子上,怔怔地發獃,半晌才招招手,道:「小蝶,你別晃悠了!這身衣服在我眼前晃得眼花繚亂!真是『人靠衣裝馬靠鞍』,好衣服往身上一穿,連你這樣的黃毛丫頭都能變美人……」

「你怎麼這麼嘮叨?連穿衣也要管?你怎麼不去管管師姐?讓她去換身衣服,這麼久也不見人影。」小蝶理了理衣褶,心裡對自己滿意得不得了,「——沒想到這翠霄山莊還有女眷!」

「當然有!」小風撓撓腮,「聽師父說,百草門掌門京雪棠,殘月山莊莊主李殘萼,毒|龍川教主余香,還有水鏡夫人張憶娘都是女子,你穿的還不定是誰的衣服。」

「什麼?!」小蝶皺巴著臉,嘀嘀咕咕:「是毒宗三大女侍和水長老的衣服?!她們……不會動了什麼手腳吧?我可真有點心虛——萬一渾身的肉掉下來,或者脫一層皮……呃,噁心……還是別把人想得那麼壞。話說回來,她們真有錢!這一身衣服,沒五兩銀子做不出來!」

錢啊、錢啊——她就是一時半刻也離不開這個話題……小風嘆了口氣,不打算接茬。

正這時,孟小霞和范小泉也出來了。

放下他們四個人一邊聊天一邊喝茶不說,姚輝也換了乾淨的衣服,跌跌撞撞直奔景淵的書齋。

景淵一如既往地佇立在窗邊,欣賞雨中的絲瀑翠煙,辛祐則心平氣和地坐在一邊喝茶。姚輝氣喘吁吁闖進這靜謐安詳的圖畫時,實在很煞風景。

「報、報宗主。任緋晴……任緋晴……」

景淵瑩潤的額頭淺淺一皺,不疾不徐地問:「她來了?安頓好了?」

姚輝狼狽地回答:「她沒來!聽說受重傷,活不久了。來的,是她女兒……」

「她還有女兒?!」景淵和辛祐相視一笑,「有意思!你看她女兒本事如何?」

姚輝恭敬地回答:「是個高手。」

景淵沉吟片刻,緩緩說:「那更該一見。祐,這是你的地方,你去會會任宗主的女兒,盡一盡地主之誼。」

辛祐還沒搭話,姚輝卻搶在前面說:「翠霄使者還是不要見的好。任緋晴的女兒,是周小蝶。不過她現在叫易小蝶。」

「小蝶?她是任緋晴的女兒?」景淵挑挑眉頭。難道這是個局中局?難道他算計著小蝶,結果卻是被任緋晴母女倆給耍了?難道那看似涉世未深的兄妹,竟會是深藏不露的狐狸?

「辛祐!」景淵神色一凜,厲聲問:「你在雍州,可曾將本門中事泄露給周小蝶?」

辛祐急忙答道:「半點沒有。直到我們離開,也未曾透露過身份,更別說其他。」

「確實絲毫沒有?」景淵追問:「殘萼他們也沒有說過?」

「沒……」辛祐搖著頭,臉色微微一變,「只是,只是屬下在臨走之時,留了一個翠霄山莊的表記在房檐下。雍州那三個老庸醫視小蝶為眼中釘,他們和當地的青蛇會有瓜葛,我怕……」

景淵一揮手,打斷了他,「這點小事不用說了。只要不涉及本次交鋒,其他事情無所謂。只是這個『易』小蝶,我實在不敢相信:我們竟會都看錯了!她們母女玩的是什麼把戲?」

「宗主,」辛祐壓低聲音道:「小蝶毫無心機,這點想看錯也不容易。這其中恐怕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事情。宗主不要為這些小事分心,交給我們就好。」

景淵沉吟了片刻,忽然想到什麼有趣的事,嘴角又掛上了惡作劇般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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